压碎的心
丁玲
平平听过火车的故事,在画上也见过火车,太原商务印书馆的橱窗里,就陈设过一个模型。平平跟爸爸上街的时候,有机会就贴在那玻璃窗上瞧。他不敢梦想有一辆火车,有那小模型就很好了。然而,这天一早,平平从梦中醒来,又梦见火车,火车却变得非常可怕,那上边坐满了日本人,日本人从车上跳下来,要抓他,妈妈不能保护他,倒在地上哭;很多中国人,外祖母也好,哥哥也好,隔壁的叔叔也好,大家都怕得缩到一团,他伤心地哭着,哭着哭着就醒了。唉,难道这么多爱他的人就没有一个不怕日本人的么?
但不久妈妈进来了,妈妈非常爱惜的去抚摸他,把他抱在怀里,替他穿衣服;他心里又感到了温暖,用小手在妈妈的脸上画来画去,他正想告诉她一些话,外祖母却走进了房间,外祖母把没有牙齿的嘴努了一努,妈妈就丢开平平,到柜子里摸摸索索,收拾了一包东西,宝贝似的,小小心心递给了外祖母,甚至橱头上一床新棉被也让外祖母拿走了。于是妈妈在平平眼中顿时又变得矮小了,她的头发不整齐。脸皮很黄,脚太小,喜欢说话,她是一个无用的东西。平平生气到想打她一下,他决不再理她,冲到外边玩去了。
随便走到哪里,他都感到有一种不同的空气,家里人少了好些,静肃得使人生怕,哥哥姐姐也跟着外祖母家的一些人不见了。吃过早饭不久,有几个穿灰衣的人来了。妈妈把平平关在大舅母的房里,妈妈也不出去,就让外祖母一人同那几个人说话,把上房边房都空出来让给他们住。平平先也很怕,后来看看那几个人很和气,比舅舅待外祖母还好,外祖母都笑了,于是平平就挣着跑出来偷偷地看,他知道他们是兵,那些兵跑来抱他,买包子给他吃,又把他引到上房去,唱歌给他听,他们互相扭做一团打着玩。开始的时候,他还有点不放心,慢慢他就自然了,觉得很新鲜,而且把早上来的郁闷心情给忘了。
妈妈也走出院子,时时喊着平平,可是他不答应她。
黄昏的时候,灰衣的兵越来越多了,并且有许多穿黄呢大衣的。他怕穿黄衣的人,妈妈说那黄衣是日本人的,他们家上房就住了两个穿黄衣服的,不过他们进房就把黄衣服脱了。里边还是一样的灰衣服,他胆子才又大了一点,他仍跑去看,那些人就又殷勤招待他。
现在平平有了好朋友了,就是住在上房的陈旅长。陈旅长穿的衣服是日本兵穿过的,他的皮鞋,也是日本兵穿过的,他还有一把长刀,是日本军官的;他还看了陈旅长的马,一匹又高又大的日本马,那马却可怜地望着平平。平平成天在旅长房里玩,他从不禁止他顽皮。每到吃饭,旅长一定找他一道吃,无论房子里有多少人。平平看得出,凡是来这里的兵士,不管穿灰衣黄衣,都非常爱旅长。因为有他在这里就可以不怕日本人,于是平平也有了个决心,他一定永远挨着他的朋友,并且因为有了新的朋友做靠山,他居然公开反抗他的妈妈了:“我不要你,你没有用处,我要跟他们走。”
现在他不怕日本人了,他也成天谈日本人的事,因为他现在是一个兵了,他可以跟陈旅长去打他们。他过了几天最快乐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他跟着他们去开会,他也跑上了台,陈旅长在台上演说。脚底下全是人头,在那些拥挤的人头中,吼出雷样的喊声和震天的鼓掌,他感到他伟大起来了。
陈旅长在这里住了三天,那天晚上他听说第二天要走的消息,但他的朋友却否认了。到了夜晚他回房的时候,他的朋友还送他到院子里,嘱附他好好地睡,嘱咐他明天再来谈打日本人的故事。
但是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他为一种不舒服的声音弄醒了。妈妈打着哭腔说:“一切事情,自己小心吧,做娘的也顾不得你了,当兵还是一条出路。你跟陈旅长,我是很放心的,若不是平平太小,一道去我倒愿意,只是我们母子,唉,我们到底还有见面的日子没有呢?”
平平觉得什么都完了,他又看见了可怕的日本人,他们坐着火车来了,他不能让日本人来杀他,他要当兵去,他要跟着陈旅长,他觉得只有在军队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发疯似的,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一下他被一个巨大的力量抱着了,他感觉得有一群人围着他,他不管,拼了力气去哭,无论是什么爱抚都变成了可憎的东西了,直到他哭得太疲倦了晕了过去才停止了抽噎。
不久他恢复了知觉,房子里静悄悄的,他清楚了一些,从手指缝里看见了妈妈,妈妈靠在他身旁,衰弱地摊着手,呆呆望着块地方,泪水无声地从眼里泉水似的流下来。他忽然了解了妈妈,原谅她一切,他一头撞到她怀里,听见妈妈的心的跳动,当妈妈扶起他的头来时,他的眼被泪水糊着,已经看不清她的面目了。
一九三八年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