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灯
鲁迅
春阴的下午,吉光屯唯一的茶馆子里的空气又有些紧张了,人们的耳朵里,仿佛还留着一种微细沉实的声息——“熄掉它罢!”
“还是这样么?”三角脸的拿起茶碗,问。
“听说,还是这样,”方头说,“还是尽说‘熄掉它熄掉它’。眼光也越加发闪了。见鬼!这是一个大害,我们倒应该想个法子来除掉他!”
“我们上县去,送他忤逆!”阔亭捏了拳头,在桌上一击,慷慨地说。
“不成。要送忤逆,须是他的父母,母舅……”方头说。
“可惜他只有一个伯父……”阔亭立刻颓唐了。
“老年人不都说么:这灯还是梁武帝点起的,一直传下来,没有熄过。他这么胡闹,什么意思?……”胖脸的庄七光放开喉咙嚷起来。
“我想还不如用老法子骗他一骗。”灰五婶说,她是本店的主人兼工人。
“什么老法子?”庄七光诧异地问。
“他不是先就发过一回疯么,和现在一模一样。他那时也还年青哩;他的老子也就有些疯的。听说:有一天他的祖父带他进社庙去,教他拜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老爷,他硬不拜,跑了出来。从此便有些怪,一见人总和他们商量吹熄正殿上的长明灯,后来他自己要去吹。幸亏我家死鬼那时还在,想了一个法:将长明灯用厚棉被一围,漆漆黑黑地,领他去看,说是已经吹熄了。”
阔亭愤愤地说:“这样的东西,打死了就完了!”
“那怎么行?”她吃惊地看着他,连忙摇手道,“他的祖父不是捏过印靶子①的么?”
阔亭们立刻面面相觑。
灰五婶接着说:“后来就好了的!不知道怎么又疯了起来。午后他就走过这里,一定又上庙里去了。那灯不是梁五弟点起来的么?不是说,那灯一灭,这里就要变海,我们就都要变泥鳅么?你们快去和四爷商量商量罢,要不……”
几个人决定还是先到庙前去看一看。
他也还如平常一样,黄的方脸和蓝布破大衫,只在浓眉底下的大而且长的眼睛中,略带些异样的光闪,看人就许多工夫不眨眼,并且总含着悲愤疑惧的神情。短的头发上粘着两片稻草叶,那该是孩子暗暗地从背后给他放上去的。
“你干什么?”三角脸终于走上一步,诘问了。
“我叫老黑开门,”他低声,温和地说,“就因为那一盏灯必须吹熄。你看,三头六臂的蓝脸,三只眼睛,长帽,牛头和猪牙齿,都应该吹熄……吹熄。”
一个赤膊孩子擎起他玩弄着的苇子,对他瞄准着,将樱桃似的小口一张,道:“吧!”
“你还是回去罢!倘不,你的伯伯会打断你的骨头!灯么,我替你吹。你过几天来看就知道。”阔亭大声说。
他两眼更发出闪闪的光来,钉一般看定阔亭的眼,使阔亭的眼光赶紧辟易了。
“你吹?”他嘲笑似的微笑,但接着就坚定地说,“不能!不要你们。我自己去熄,此刻去熄!我只能姑且这么办。我先来这么办,容易些。”他说着,一面就转过身去竭力地推庙门。
“不成!你没法开!”
“那么,就用别的法子来。”他转脸向他们一瞥,沉静地说。
“哼,看你有什么别的法。”
“我放火。”
他闪烁着狂热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寻火。
方头和阔亭在几家的大门里穿梭一通之后,吉光屯全局顿然扰动了。许多人的耳朵里,心里,都有了一个可怕的声音:“放火!”全屯的空气紧张起来,凡有感得这紧张的人们,都很不安,仿佛自己就要变成泥鳅,天下从此毁灭。
这事件的中枢,不久就凑在四爷的客厅上了。坐在首座上的是年高德韶的郭老娃,脸上已经皱得如风干的香橙,捋着白胡须。
“是么,”四爷也捋着上唇的花白的鲇鱼须,却悠悠然,仿佛全不在意模样,说,“这也是他父亲的报应呵。他自己在世的时候,不就是不相信菩萨么?我那时就和他不合,可是一点也奈何他不得。现在,叫我还有什么法?”
“如果真是烧将起来……”方头抢着说。
“真是拖累煞人!”四爷将手在桌上轻轻一拍,“这种子孙,真该死呵!唉!”
方头说,“我们得赶紧想法子。我想……”
“我想:倒不如姑且将他关起来。”
“我是天天盼望他好起来,”四爷缓缓地说,“可是他这疯病总不好。也不是不好,是他自己不要好。无法可想,就照这一位所说似的关起来,免得害人。”
“那自然,”阔亭感动的说,“可是,房子……”
“庙里就没有闲房?……”四爷慢腾腾地问道。
“有!”阔亭恍然道,“有!进大门的西边那一间就空着,又只有一个小方窗,粗木直栅的,决计挖不开。好极了!”
未到黄昏时分,天下已经泰平,或者竟是全都忘却了,人们的脸上不特已不紧张,并且早褪尽了先前的喜悦的痕迹。在庙前,人们的足迹自然比平日多,但不久也就稀少了。吃过了晚饭,还有几个孩子跑到庙里去游戏。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神龛,而且照到院子。
孩子们都笑吟吟地,合唱着随口编派的歌:
白篷船,对岸歇一歇。
此刻熄,自己熄。
戏文唱一出。
我放火!哈哈哈!
(有删改)
[注]①捏过印靶子,即过去做过朝廷正式任命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