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
杨轻抒
园子里安静得像一支蓝调的曲子。夕阳淡黄,越过老墙,左一划右一拉地抹在只剩下一片半片青瓦的屋顶上。
台子是水泥的,但已经看不出水泥的痕迹了,因为上面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灰尘这东西很有意思,就像时间一样,一层一层堆上去,要不了多久就有了层次和分量。其实,才多久没打扫呢?好像时间并不长,老邓认真想了一会儿,似乎就在昨天,或者前天。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看一个人有没有老,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看这个人是不是开始怀旧,是不是喜欢念叨过去的事情。老邓明白这个理。但老邓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怎么喜欢怀旧,不喜欢在人面前念叨过去的事情,比如老邓就很少提起过去在戏台上的情形,或者跟那些戏迷的故事。老邓只是经常发现自己眼前会晃悠着一些人,那些人都是从古代来的,长坂坡前的赵子龙,虎牢关前的吕布,江东的周瑜,萧生,武松……那些人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老邓眼前,他们威猛、精神,一抬手,长江风起,一睁眼,河水倒流。他们的声音响亮高亢,直迫云天:自古英雄有血性,岂能怕死与贪生?此去寻找无踪影,枉在天地走一程……①
老邓认为自己并不老,刚才用铁钳拧园子门锁时,居然一下就拧开了。那锈黄了的铁锁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发出铁锈特有的沉闷的声音,十分的悦耳,很有点像戏剧的开场锣鼓。拧开铁锁那一刻,老邓从腿肚子往上蹿起一股让人战粟的激动,浑身那个爽啊,真想大叫一声:啊……
老邓从灰色的楼梯拐角踏着一级一级的台阶上的灰尘,一步一步往台上爬。每上一级台阶,老邓都会停一小会儿。老邓回头,看见自己的脚印印在一级一级的青灰色的台阶上,像朝珠一样,像时光一样,一直串到台子正中央。
这时候,老邓抬起头,看见了墙头外的夕阳正啪啦啦地烧。
老邓站到了台子中央——老邓觉得这个情景很熟悉,老邓记得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经站在这个台子中央。那时候,老邓觉得这个台子就是天地,自己是站在天地的中央的,四面霞光升腾,自己的影子映在身后没有背景的白墙上,如同庙里的菩萨,光芒万丈。
台子正对面刷过石灰的墙已经斑驳了,掉了皮,露出下面的青砖。园子的地面是青灰色的,至于泥土为什么是青灰色的,老邓有些迷惑。青灰色的泥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几条长短不一的木棍,那其实是长凳子的腿。之前,园子里摆着一排一排的长条凳,每一条凳子上都紧紧地挤着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其中一个女人每次演出都来,每次都坐在那个固定的位置,眼睛盯着老邓,眼中水波四起。现在,那儿人没了,连条狗都没有,老邓觉得自己眼中唰地生出了厚厚的青苔。
夕阳下去了,稀落的青瓦由黄变蓝,变黑。老邓站在台子中央,像风中的一片叶子。老邓努力站得稳当些,而且老邓很想走个圆场,但试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抬不起来了。抬不起来腿的时候,老邓心里突然觉得有一丝酸。
老邓看见一只麻雀突然落在对面的墙头上,满眼的迷惑,一声不吭。
那个下午,在老邓的印象里,一切都很安静:青瓦上的夕阳一声不吭,掉了石灰的老墙一声不吭,那只麻雀一声不吭,连风吹过来,都一声不吭。但是,那只是老邓的感觉,事实上,那个下午,有一个人偶然走过院墙外边,听见了很久都没打开过的园子里传出了一个嘶哑的声音。那个人站在乌桕树下仔细听了一会儿,听出了断断续续的句子:只见那番营蝼蚁似海潮,观不尽山头共荒郊,又只见将士纷纷一字乱绕,队伍中马嘶兵喧闹吵吵……②
早就没人了的园子里怎么会传出唱戏的声音?那人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算了,于是,那个人拍拍屁股上的土,走了。
后边的事情比较玄,说是周围好多人都听到了老园子里有人唱戏,但园子里怎么会有人唱戏呢?那座曾经的戏园子已经被关了很久了——这没啥奇怪的,一座上百年的戏园子,也曾多次被关过,被做过其他用途——不同的是,听说这回不久就要拆掉了,拆掉干什么,谁都说不明白,就像不明白当初为什么要把园子关掉一样。更玄的是,说有好事的听见声音还专门跑去看了,看见门锁掉在地上——门实在太破了,破得已经挂不住一把锁——园子里边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连只麻雀都没有,只有一楼梯的灰尘,像时光一样,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像旧书页一样,层层叠叠地摞起来。
但的确是真的,好多人都说听到了园子里清越的唱戏的声音。而且,还听见了河水一样澎湃的叫好声。
【注释】①出自京戏传统剧目《长坂坡》。②出自京戏传统剧目《挑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