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老东的大车
孙犁
黎老东是这个村庄里的唯一的木匠。
傅老刚的铁匠炉,每年都会来到村里。连绵阴雨的天气,他们会到黎老东家去。
黎老东和傅老刚的交情是深厚的,他总称呼傅老刚亲家。为了答谢亲家的好意,傅老刚每年总是抽时间给黎老东打整打整他那木作工具。黎老东闲暇的日子,也就无代价地替傅老刚换换锤把,修修风箱。
亲家,亲家,你们到底是干亲家,还是湿亲家?人们有时候这样探问着。
干的吧?黎老东是个好说好笑的人。
湿的也行哩!轻易不说笑的傅老刚也笑起来,我家里是有个妞儿的。
第二年头麦熟,傅老刚从老家把女儿带来了。到了村里,先投奔了黎老东家。黎老东很是高兴,招呼左邻右舍的女孩子们来和小客人玩。就在这一年,开始了抗日战争。黎老东在家的两个较大的儿子,都参军去了。傅老刚的两个徒弟,不久也参加了八路军附设的兵工厂。傅老刚和女儿,给来往不断和越聚越多的骑兵打钉马掌。
日本投降以后,老铁匠急于要带女儿回老家去看望一下。
临走的那天晚上,黎老东打了一壶酒,给傅老刚送行。平日,黎老东酒一沾唇,那话就像黄河开了口子一样,滔滔不绝。可是今天晚上,黎老东只是勉强地说了几句。以后,就也把头低下来,一直沉默着。
亲家,你心里有什么事?
有点事儿。黎老东突然兴奋起来,他是单等着老朋友这句问话的。亲家,我想向你请求一件事。你看,我有六个儿子,穷得这样,不过六儿这孩子,我看还许有些出息。
亲家,傅老刚插断他的话,你就是娇惯了他一些。
是这样。黎老东急于要把话说完,咱也别绕圈子,九儿和六儿,两个人的感情还合得来。按说,像我这个穷光蛋,还想支使儿媳妇?不过,咳!
他一口把壶里的酒喝干了,就又低下头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傅老刚说,你穷,我就富吗?
不过,不过,养女儿总是要攀个高枝儿的。黎老东低着头说。
孩子们年纪还小。等我们从老家回来再定规,你说好不好?傅老刚这样冷漠地结束了这场本来应该激动人心的交谈,使得老朋友的心冷了半截。傅老刚和九儿走了以后,就一直没有音讯。听说在他们家乡那一带,是蒋匪军盘踞着。
土地改革以后,黎老东因为是贫农,又是军属,分得了较多较好的地。后来,二儿子在解放战争里牺牲了,领到一笔抚恤粮。天津解放了,在那里做生意的大儿子又捎来一些现款,家里的生活,突然提高了很多,买回几棵榆树槐树,想自己打一辆大车。黎老东打的大车是远近知名的,一辈子给人家打了无数的车。
大车还要有段铁工程序,才能制造成功。附近当然也有其他的铁匠,但是这些人的手艺,都不中黎老东的意。过去,他是常常和傅老刚合打一辆大车的。而他们合打的大车,据说一上道,格登格登一响,人们离很远,就能判断出这是黎老东砍的轴、挑的键,傅老刚挂的车瓦。他很希望老朋友能来帮他把这一辆车成全好,成为他们多年合作中的代表作品,象征他们终身不变的深厚友谊。孩子们的年岁也到了,凭眼下这日子光景,再求婚也就理直气壮了。
就在这个时候,久别的傅老刚父女,回到了这个村庄。
傅老刚越显得年老和削瘦,小车已经破烂不堪。九儿长高了,但穿的衣服也很破旧。
黎老东高兴极了,他带着亲家到他那新宅子里去看他打制的大车,他十分得意地说,现在运销很赚钱,车轱辘儿一动,就是大把的票子。老大挣钱也多了,你看,刚一进冬天,就给我买来了这个。可是穿上这个,我还能做活吗?傅老刚打量着亲家高高翻起的新黑细布面的大毛羔皮袍,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寒冷似的。
刚车的铁匠工序,正式开始了。两个人心里都渐渐觉得和过去有些不一样。这一次,傅老刚越来越觉得黎老东是在监督着他。赶工赶得过紧,简直连抽袋烟,黎老东都在一旁表示着不满意。最使他闷气的是,自己远道赶来,黎老东却再也不说九儿和六儿的事,好像他从前没提过似的。
最后几天,黎老东只是穿着大皮袄,察看着,指点着。傅老刚感到,过去他和黎老东共同厌恶、共同嘲笑过的那种主人态度,现在由他的老朋友不加掩饰地施展起来了,而对象就是自己。
老朋友决裂了,傅老刚打整好小车,推到了街上。四儿说,我们青年要组织一个钻井队,你可以去帮助我们,青年团办公大院里的东屋给你拾掇出来,你就在这里常住吧。
铁匠炉在新的场所升起来,青年钻井队高大的滑车,在平原上接二连三地竖立起来了。
黎老东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院里一截木头上,用手抚摸着左边这一只脚。有一年,他同傅老刚给一家做活,他心情不好,一时失手,这只脚被锛砍伤了。在自己养伤的几个月的时间里,是傅老刚请医生,花药钱,背出背进,给水给饭。当然,这也报答过他了。同年夏天,傅老刚被热铁烫伤,自己曾经服侍了他。
六儿出车,黎老东看成是一件头等隆重的事件,在村边望着,望着六儿的车转过大沙岗,才转回身来。
在十字路口,村长拦住了他,和他说了希望他加入合作社的事,还热心地向他介绍了牲口车辆的折价办法。这些话,黎老东好像全然没有听进去,他往家里走,从别人看来,他那一直兴奋得意的步伐,忽然变得焦躁和不安了。
(选自《铁木前传》,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