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
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什么是境界呢?王国维说得不清楚。他说:“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他说只要你词里面有了境界,自然品格就高了,句子就好了。“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境界可以是外在的景物,也可以指内在的感情。那么,究竟是什么样的作品,才是他说的好词呢?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雅”,是典雅。“郑”,是指的《诗经》里边郑国的《国风》。孔子说“郑声淫”(《论语·卫灵公》),是因为郑国的《国风》都是写男女之间的爱情,比较淫靡。《花间集》就是单纯写美女跟爱情的。其中一首欧阳炯的《浣溪沙》,你看他写的美女和爱情,“凤屏鸳枕宿金铺。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写的就是逢场作戏,寻欢作乐。这真是,古人所说淫靡的词,这绝对是淫靡的词,你在里面找不到它有什么修养、境界的深意。
可是王国维说,“词之雅郑”是在精神不在外表,“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欧阳修跟秦观,也写爱情,也写美女,但是他们写的不是淫靡,写的是有品格的,是有境界的。
欧阳修的一生,也经过很多的挫折,在政治上经过了很多打击。欧阳修的一个优点,就是他能够遣兴,他能够欣赏种种的景物,能够排遣他心中的忧愁,所以他写了一首《玉楼春》:“尊前百计得春归,莫为伤春歌黛蹙。”你既然这么盼望春天来,你千求万祷地希望春天回来,春天真的回来了,你就不要再伤春了,皱起你的眉头来了。欧阳修是说,春天的花,秋天的月,无处不是美丽的,你总为你的贬官、为你的挫折而哀伤,而埋怨,那你真的是自己不懂得人生。你就是在挫折困苦之中,要懂得欣赏,也要懂得享乐,你要懂得排遣,你才能够好好地生活下去。这,就是欧阳修,所以欧阳修就有了境界。
另外一首,他写得也是相思,也是怨别,“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玉楼春》),是说跟一个女孩子要告别,可是他的词里边就不只是那种现实的像欧阳炯所写的那种享乐,他有一种精神,一种自己的、对于人生的态度在那里了。“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赏遍了洛阳花,再走,对于花,没有遗憾,对于洛阳的春天,没有遗憾,因为真的享受了洛阳的春天。人生总是要离别,有聚就有散,有生就有死,在你聚的那一刻,在你生的那一段,你好好地享受了吗?你好好地尽到了你的力量了吗?这才是重要的,你不要等到离别的时候再惆怅。所以它就有一层深刻的意思了。
秦少游也是多情的,也写美女,也写爱情。如《减字木兰化》也是写相思怨别,但是他所写的,是有深度的。“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春天的鸿雁,从南向北飞了,而那个鸿雁呢,都是排成一个“人”字的样子。每一个“人”字,都代表怀人的哀愁。也是写感情,他写的是精神的、感情的境界。“两情若是久长时”,如果我们两人的感情真是天长地久,“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我跟你,我们心里边彼此都有对方,永远地相思,永远地存在,何必顾念朝朝暮暮!不像欧阳炯所写的,只是肉体的呈现。所以秦观所写的爱情,也是爱情,可是跟欧阳炯所写的,就不一样了。
这就是王国维说,“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词是典雅的还是淫靡的,在它的精神,不在它的外表。都是写美女,都是写相思,都是写爱情,有的只是肉体的,有的是精神的,有的是感情的,有的是从爱情看到一个更高的境界的。所以这是王国维,他所说的这个词的雅郑,在精神不在貌,他看到了超乎外表所写的、情事以上的另外的一种精神和感情的境界。
(选自《小词大雅》,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