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若琴弦
史铁生
老少二人都赤着上身,各自拎了一条木棍探路。这正是说书的旺季。老瞎子领着小瞎子 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紧走。老瞎子心里算定:弹断一千根琴弦的日子就在这个夏天了,说不定 就在前面的野羊坳。
老瞎子说书开头常是这么几句:“自从盘古分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道君王安天下, 无道君王害黎民。轻轻弹响三弦琴,慢慢稍停把歌论,歌有三千七百本,不知哪本动人心。” 于是听书的众人喊起来,老的要听董永卖身葬父,小的要听武二郎夜走蜈蚣岭,女人们想听秦香莲。这是老瞎子最知足的一刻,他不慌不忙地喝几口水,待众人的吵嚷声鼎沸,便把琴弦一阵紧拨,唱道:“今日不把别人唱,单表公子小罗成。”或者:“茶也喝来烟也吸,唱一回哭倒长城的孟姜女。”满场立刻鸦雀无声。
这天晚上,在野羊坳说书。书正说到紧要处——“罗成回马再交战,大胆苏烈又兴兵。 苏烈大刀如流水,罗成长枪似腾云,好似海中龙吊宝,犹如深山虎争林。又战七日并七夜, 罗成清茶无点唇”。老瞎子把琴弹得如雨骤风疾,字字句句唱得铿锵。小瞎子听见那小妮子兰秀站在离他不远处尖声细气地说笑,却心猿意马,手底下早乱了套数。
野羊岭上有一座小庙,离野羊坳村二里地,师徒二人就在这里住下。小瞎子撅着屁股烧 火。老瞎子坐在一旁淘米,凭着听觉他能把米中的沙子拣出来。老瞎子终于开了腔:“听我 一句话,保准对你没坏处。以后离那妮子远点儿。”
一早起来小瞎子病了,一连好几天,老瞎子无论是烧火、淘米,还是给小瞎子挖药、煎 药,总想那张药方和琴弦。弹断最后一根就可以去抓药了,然后就能看见这个世界:他无数 次爬过的山,无数次走过的路,无数次感到过温暖和炽热的太阳,梦想着的蓝天、月亮和星 星。心里总在说:“我非要最后看一眼不可。”晚上仍一个人到野羊坳去说书。终于弹断了 最后一根琴弦。他几乎是连跑带爬地上了野羊岭,回到小庙里。
“明天我就去抓药。你就先留在这儿,我用不了十天就回来。”
蛇皮剥开了,老瞎子从琴槽中取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小瞎子把那药方放在手里 摸了一会儿,也有了几分肃穆。“你师爷一辈子才冤呢。他本来能弹够一千根,可他记成了 八百。要不然他能弹断一千根。”天不亮老瞎子就上路了。
回到野羊坳时已经是冬天。小瞎子已经走了些日子,村里人都说是在兰秀嫁到山外去的 那天。老瞎子心里便一切全都明白了。若不是还想着他的徒弟,老瞎子就回不到野羊坳。那 张他保存了五十年的药方原来是一张无字的白纸。请了多少个识字而又诚实的人帮他看,人 人都说那果真就是一张无字的白纸。“您别死,再活几年,您就能睁眼看一回了。”说这话 时他还是个孩子。他师父久久不言语,最后说:“记住,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 好,弹好了就够了。”
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师父,您现在看得见了?”小瞎子伸手去摸师父的眼窝。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一千二?”“把你的琴给我, 我把这药方给你封在琴槽里。”老瞎子现在才弄懂了他师父当年对他说的话——咱的命就在这琴弦上。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 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