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雪原(节选)
曲波
杨子荣同志现在已是满脸青灰,头发长长,满脸络腮胡子,看来真叫人害怕。这是他为了尽力使自己像个土匪,特别是要使自己像他所扮演的那个角色,要使自己的习惯、作风、气派都与那人毕肖。他已经做了三天的艰苦的演习。为了去掉他五六年的人民解放军老战士的习惯,他不得不狂练着土匪的习气,竟像一个着魔的人,比手划脚,晃头甩臂,哼着淫调,嘟哝着暗语黑话。总之,他一心只想着他的任务:“从现在起你不是杨子荣同志,而是惯匪胡彪。”
他现在已在向着他的目的地前进。
他骑着许大马棒的那匹马,通过一带灌木林:“我也需要吃饱一点,好应付可能发生的一切。这一切很可能在今天就要开始。”想着,他从饭袋里,掏出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高粱米饭团。也没有生火烤,咔嚓咔嚓地啃起来。啃两口饭团,再吃两口雪团,他一面咀嚼一面想,忽然扑哧一声笑开了。原来他瞅着他这身全套的土匪装束,又联想到多日没洗没刮的脸,心想一定也难看得一塌糊涂。
突然正在吃着草料的马,一阵乱声嘶叫,接着便是乱刨乱踢。它两只恐怖的眼睛直望着西北方丛林,频频地回头望着杨子荣,好像求救似的。接着它四腿弯弯,抖颤得站立不住了,看着就要绝望地倒下去。
突然一声巨吼,灌木丛中扑出一只大个的东北虎,张着利牙,竖着尾巴,一冲一冲地向马扑来。虎尾扫击着灌木丛,唰唰乱响,震得雪粉四溅。马被吓得不创也不踢了,垂着头两眼死盯着扑来的恶敌,从鼻子里发出低沉的哀鸣。
杨子荣还是头一次看到活老虎,离得又这么近。又是来吃他的马,这突然来的惊恐,使他气喘不安,心怦怦地乱跳,手中的枪也随着他的心有些抖颤。
虎一冲一冲地向马扑过去,离得已经很近了。“得赶快下手,这匹马不仅是我的快腿,主要是我的身份证,失了它就等于失掉了身份证。”想着,他用力地把身体贴紧树干,把匕首用力向树上一插,把枪架在匕首上,克服了枪身的抖动,他压住了紧张的呼吸,从虎的侧面,瞄准了虎头。他满有把握地一扣扳机,糟极了,一颗臭子儿,没打响。杨子荣唰的一声抽出大肚匣子,向虎哗的一梭子。老虎只是一惊,在地上打了个滚,显然又没打着。它发现了树背后的杨子荣,便来了一阵凶狂的示威,吼声震得全山回响,尾巴像条巨大的鞭子,打得地下雪尘四扬,连蹦两个高,显得更凶恶,向杨子荣直扑过来。
老虎把前爪向地下一按,准备它最后的一扑。“好机会!”杨子荣当的一枪,打中了老虎的一只前腿。这一扑它没有扑到应有的距离,可是离杨子荣只有三四步远,老虎一声狂吼,直立两只后腿,张开血盆似的大嘴,迎面扑向杨子荣。杨子荣就在这一瞬间,枪口对准了虎嘴,当的一枪,枪弹通过口腔,从脑盖骨穿过,老虎仆卧在雪地上,只有一条尾巴乱绞了一阵,死去了!
杨子荣一阵轻松的喜悦,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得意地自言自语道:“有意思,要去威虎山,半路上又过了个‘景阳冈’。”但他又想:“这个虎怎么处理呢?送回小分队吗?已是不可能的事。带到威虎山去吗?这只大虎又太笨了。我这次虽是去献礼的,可是所有礼物的一分一毫也不能为匪徒所得,我给予他们的只是他们的覆灭。怎么办呢?只有埋起来,深深地埋在雪底下,等剿完座山雕[注]再取下山去。”
想到这里,他一股分外的高兴涌上心头,顿时全身涌出了力气。他正要弯腰去拖虎,忽然在西北虎来的方向,传来了叽叽咕咕的说话声。杨子荣最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过度紧张后发生的耳鸣。可是这语声越来越近,他便蹲下身子,顺树空向语声处窥望,发现在林深处有五个人向这里走来,他顿时心一翻腾。“这一定是威虎山的匪徒了,他们是捧虎而来呢,还是听到我的枪声而来呢?”一阵激烈的思索,使他全身有些紧张。他极力让紧张的肌肉松缓下来,内心对自己作了一个尖锐的批评:“太不沉着,太胆小!这是一种畏惧的表现,这简直太危险,这种表现分明是向敌人招供,承认了自己不是胡彪,再愚蠢的敌人也会把你识破。快!快镇静下来,斗争瞬间就要开始了!我不是杨子荣,我是胡彪。”想着,他哼开了小曲,溜溜达达,缓步向马走去。
【注释】座山雕,威虎山的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