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道家的话语系统里,匠人有着独特的地位。《庄子》涉及匠人十余位,如庖丁、伯乐、为圃者、轮扁、佝偻者、梓庆、东野稷、操舟人、吕梁善游者、工倕、捶钩者等。在庄子看来,道生养万物,万物归辅道。道是人精神的根本来源,匠人精神亦然。天道自虚而万物成,“大匠取法焉”。就根本处而言,匠人精神就是问道、法道、弘道的修为。
匠人实存于有道的世界中,在追寻道的路径上行走。吕梁善游者说善游有道,其道在于生于陵而安于陵,长于水而安于水,也就是诗意地栖居,顺乎自然。至于具体的法门,可获悉于庄子对匠人之祖工倕的点评,简言之就是心斋坐忘、无我而无物。
就“无我”而言,庖丁的语境下是“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没有自我的既定思虑与构想;捕蝉者之道的基本要义是忘己,粘蝉时人与竹竿不别,全然渗透在天地之中,与万物融为一体;梓庆削木,见者惊犹鬼神,其道在于做事无庆赏爵禄、非誉巧拙之虑,甚至无形体四肢之思。我是分别的开端,“无我”则无分别,哪里有外物的存在? 庖丁在“无我”之后,“未尝见全牛”;捕蝉者眼中也只有蝉翼,而无其他。若更进一步,则恰如操舟人自虚,知水之性,进而达到“忘水”的境界,实现人、舟、水合一。当然,最高境界是“两相忘”。人与蝉相忘,人不仅忘蝉,蝉也忘人…… 二者相忘于江湖、渗透在洪荒中,世界才彻底打开。
匠人得道状态的实现,有赖于对物性事理的领悟,要实现由内化而外化。内化介于不可见与可见之间,是对物性事理的把握。外化则是匠人总结出来的法式,最具代表性的便是规矩。它在形而上层面指规律,形而下层面是圆规方矩。传说伏羲女娲之所以被称为人文始祖,在于他们发明了规矩,丈量了天地,赋予万物以边界,使之聚焦自我,从而形之器之。不过,也有人说匠人才是规矩的发明者,其始祖倕是最有代表性的人物。庄子指出倕心中悟道,得之于心,应之于手,将不可见、不可说的事理转化为可以目视和凭借的法式。匠人们也正是依从了他发明创造的规矩,才得以度天下之方圆。
匠人不仅内求道,得知物性事理,外化为法式,还要以道入技,即如庖丁所言“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在庄子的书中,匠人对大道的领悟皆呈现在精湛的技艺中。或者说,正是由于对技艺的不断锤炼,才有了道的领悟。庖丁指出不同厨师有不同的修为:平庸者用刀硬砍骨头,所以一月换刀;在此之上者以刀割筋肉,一年换刀;自己之所以能十九年不换刀,并非天生如此,而有一个从初始无状、三年小成到现在依然不断精进的过程。通过日积月累,让技术精进到一定程度后,才有可能化境入忘。
(陈成吒《<庄子>是如何论说匠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