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家曾经从野外收集到大量白蚁,把它们放在一起,有的成群,有的分开,进行观察。放在一群的白蚁变得越来越友好而好动,不断地用触角互相接触。分开的白蚁又成了另一种东西。它们变得富于攻击性,而不再互相接触。它们甚至互相咬掉触角的末端部分,以减少触动的诱惑。暴躁易怒的白蚁终于安下心来,要在这种不利环境中尽可能过得好一点,它们开始准备产卵,并照顾新孵出的幼蚁。
蚂蚁其实不是独立的实体,倒更像一个动物身上的一些部件。它们是活动的细胞,通过一个密致的、由其他蚂蚁组成的结缔组织,在一个由枝状网络形成的母体上循环活动。条条线路交织得这样致密紧凑,使得蚁丘具有一个生物的所有基本标准。蚂蚁通过相互间不断接触,能告知整个蚁丘关于外部世界的情况:食物的地点,敌人的接近,甚至太阳的方位。据说,在阿尔卑斯山中,登山者用细长的蚁穴那阿米巴状构形作为指南针。蚁丘的回报方式是管理那整个机构的事务,使其各个蠕动的部件协调一致,使蚁穴保持通风、清洁。通过长长的触角取来食物,养育幼仔。
群居性昆虫,特别是蚂蚁,已被作为各种寓言的源泉。它们给人以勤劳、互相依赖、利他,谦卓,俭朴、耐心等种种教诲。它们被用来在我们整个社会道德领域中指导我们。从白宫直到街道储蓄所都得接受它们的指导。
而现在,它们终于成了一种艺术造型。纽约曼哈顿的一家美术馆展出了收集到的二百万活的兵蚁,那是从中美洲借来的,它们被陈列在沙子上,放在一个大方匣子里,四周是塑料挡板。作品的创造者根据他自己的灵感和蚂蚁们的趣味,改变着各个食物来源的位置,而那些蚂蚁就自动地形成一些长长的、黑乎乎的、绳子一样的图案,伸展开来,从一个站点伸到另一个站点。经过这样摆弄的蚂蚁,被一群外着冬季服装的人们充满热情地观看着。我可以想象,那些人围绕塑料挡板移动着脚步,点点头,有时笑笑,像纽约人惯常那样随时准备一有风吹草动就逃之夭夭。他们身上的线粒体油足火旺,咝咝冒着蒸汽。他们彼此交头接耳,看起来像是说他们莫不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掉下来的?
很可惜这一些我都没有亲眼看到。待我从电视和早报上得到了这消息,按捺不住地想要去一看究竟时,我得知,那些兵蚁全都死了,一天之间,两百万蚂蚁全部死亡,由人扫入塑料袋里,放到外边,以便由清洁车吞食、消化。
这是个悲凄的寓言。对其寓意我没有把握。但我想,这一定跟那塑料有关系,还有那离开土地的距离。
从中美洲丛林的土地到画廊的楼板有好远,曼哈顿本身也是悬在某种水泥台上,由一些电线、煤气管道和供水管道的网络支撑着的。但我想主要还是那塑料。在我看来,那是人迄今造出的一切东西中最非自然的东西。我不信你能把兵蚁从地上悬起来,悬在塑料上,悬任何一段时间。它们会失去接触,耗尽能源而死去。
人踩在蚂蚁身上,踩死一只或一小群,天天如此,而不假思索。但想到大到二百万蚂蚁组成的这样大的一头动物之死,就不可能不感觉到一阵深切的同情,和一点说不出的什么。人们把群居性昆虫和人类社会作了很多类比,这是不奇怪的。然而,从根本上说,这些类比是错误的,或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昆虫的行为是由先天的指令性机制严格定型和决定的;它们几乎没有学习的领悟力和能力,它们缺乏一种根据世代累积的经验发展社会传统的能力。想到这里,我对那两百万只蚂蚁的死似乎有些释然了。但那毕竟是两百万活的生命,这样的释然并没有持续多久。
(摘编自托马斯·刘易斯《曼哈顿的安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