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记
阿来
云丹来了。
云丹牵着的马背上坐着一个姑娘!
姑娘穿着粉红色的冲锋衣,围着白色丝质头巾,从马背上仰起脸来向他微笑。这个美丽的姑娘好像还叫了他一声阿巴叔叔。
“你是......你是?”
那声音像银铃振响:“我是央金!”姑娘坐在马背上,向阿巴扬了扬只剩半截的腿。
阿巴知道她是谁了。爱跳舞的,自己截掉了断腿的央金姑娘!
阿巴扑上去,脸挨着她的断腿;“好姑娘,你回来了!”
阿巴说话时,已经带着了哭声。他以为不会再有泪水,但此时眼眶已经被泪水充满。
姑娘弯下腰,笑着对他说:“阿巴叔叔,我自己下不了马。”
云丹从马的另一边把她的好腿抬起来,央金姑娘揽住阿巴的脖子,让阿巴把她从马背上抱下来。阿巴扶着姑娘在草地上坐好。阿巴注意到姑娘一直不往村庄那边看,她依然灿烂地笑着。等阿巴把一碗热茶端到她面前,她依然没往村子那边看上一眼,她还特意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背对着那座已成废墟的村庄。
阿巴原以为这个姑娘回到云中村的第一反应是,扑在地上大哭一场,他还准备好一套劝解的言辞;而她如此兴奋,如此喜气洋洋反倒让他无所适从了。他只好说:“好姑娘,喝点茶,这么长的山路,嗓子里的小人儿一定渴坏了。”阿巴说了一句云中村人才懂得的话。会中村人说饿,说渴时,会说,我嗓子里那个小人儿都想从我嘴里伸出手来要吃要喝了。这是云中村人都懂的一个切口,但央金姑娘没有反应。
姑娘拿出了手机,把手机上的时间设计为倒计时的状态。阿巴和云丹突然明白,姑娘设定的时间是那个时间:下午两点二十八分。十年前,大地震动毁灭一切那个时刻。还有三分钟的时候,姑娘手扶拐杖站起身来,第一次面朝云中村的废墟,迎面吹来的风使她后背上的衣服鼓胀起来。静默。静默。时间一秒一秒走动。当那个时间点来到的时候,她扔掉了拐杖,用一只腿支撑着身体,开始舞蹈。那不是阿巴熟悉的云中村的土风舞,土风舞的每一个动作都代代相传。姑娘身体的扭动不是因为欢快,不是因为虔诚,而是愤怒、惊恐,是绝望的挣扎,身体向左,够不到什么。向右,向前,也够不到什么。手向上,上面一片虚空,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攀缘,单腿起跳,再起跳,还是够不到什么。于是,身体震颤;于是,身体弯曲,以至紧紧蜷缩。双手紧抱自己,向着里面!里面是什么?温暖?里面有什么?明亮?那舞蹈也不过两分钟时间,只比当年惊天动地的毁灭长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姑娘已经泪流满面,热汗和着泪水涔涔而下。
姑娘颓然倒在了地上。躺在地上的姑娘显得虚弱不堪,眼角挂着泪水,她还在说:“我找到排练厅里找不到的感觉了!我为自己感到骄傲。”姑娘历数她上过的电视晚会,她把所有现场观众感动得泪水涟涟,她还被某舞蹈学院破格录取......
离开的时候,她还在按照规定表演。表演和云中村的永别。表演像笑的哭和像哭的笑。一个摄制组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这件事姑娘自己知道,阿巴和云丹不知道。原来她已经签约了一家公司,公司要包装一个经历了大地震、身残志坚的舞者,一个绝对催泪的故事。
回到公司,她满心欢喜打开网络;看到却是无数指责之词.....
她恍然明白,苦难不是获取成功的筹码。她从手机上看着这段被千夫所指的视频,看着越来越模糊的云中村,越来越隐约的阿巴的身影,她觉得这回才像是真正的告别。
梦中,每天跳舞时都在背景上播放的云中村的断垣残壁变得有重量了,向着她倾覆下来,就像当年地震突如其来时一样,这些沉重的石块与木头,把她紧紧压在了下面,动弹不得。地震时,她还能发出呼救的声音。但在梦中,她连这样的声音都无从发出。嗓子像被一只灰色的巨手扼住了一样。
第二天,当音乐声响起,她滑动着轮椅展现痛苦挣扎的舞姿时,背景上她坐着轮椅穿过云中村的情景再次出现。她突然停了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脸:“求求你们不要再放那个视频了。”
编导说:“有了这段视频,这个舞蹈就有双倍的感染力!”央金摇头:“我不要再放这个视频了。”
公司总经理来了:“知道为了包装你,公司做了多大的投入吗?”.
“我知道。”
“那你怎么能说不就不要了?!没有这段视频,没有这个泪点,靠你那舞蹈功底就想打动评委,
想得奖?”
“我只想跳舞,我不要得奖。”
“你不要得奖?那公司包装你干什么?你想不得就不得了,必须得!”
央金病倒了,发烧、陷入噩梦。她躺在医院里,在高烧中说着胡话:“我要回家。我没有家了。”
乡亲们把她接到移民村去。央金到了移民村,住进了阿巴的房子里。乡亲们围着她唱家乡古老的歌谣:
“为什么骏马的头向着东方。
阿吾塔毗率领我们要往东方去了。
为什么风总是向西吹拂,
是我们难舍远离的家乡。
我的歌声拂过大地......
众人齐声低沉应和:“像风一样!像风一样!”
听着这样深情的歌唱,央金在轮椅上翩然起舞。她的动作还是原来公司为她编排的动作,但不再是那种激烈的反抗,她的舞姿变得柔和了,柔和中又带着更深沉的坚韧和倔强。
在她身后,是乡亲们摇晃着身子曼声歌唱。
(有删改)
【注释】《云中记》是阿来为纪念汶川地震十周年而作的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