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螃 蟹
高亚平
读《梦溪笔谈》,见有如下记载:“关中无螃蟹。元丰中,予在陕西,闻秦州人家收得一干蟹,土人怖其形状,以为怪物。每人家有病疟者,则借去挂门户上,往往遂差。不但人不识,鬼亦不识也。”其实,关中自古就有螃蟹,只是沈括不察而已。关中在秦岭的北麓,秦岭峪口众多,河出峪中,蟹出河中,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即以我的家乡长安王莽乡稻地江村而论,小时候,我就曾在村外的小峪河里捉过螃蟹。惜乎家乡人不解食蟹,吃螃蟹者,率多为我们一帮小毛孩。我过去在乡间听到过一个谜语:“小子胖又胖,背个大草筐,剪子有两把,筷子有四双。”说的就是螃蟹。
小时候,每年的盛夏时节,我都要和左邻右舍的孩子到小峪河里去捉螃蟹。轻轻搬开水中的石头,如下面有螃蟹,它们就会惊慌地四散逃走,不用急,猛然一伸手,螃蟹就会被紧紧抓住,动弹不得,然后把它们丢进洋铁桶里。起初,捉住的螃蟹少,桶中仅有沙沙声,随着螃蟹增多,除了沙沙声,还会发出螃蟹噀沫的吱吱声。也就一顿饭的工夫吧,小洋铁桶已是满满当当。盖好桶盖,在河中的深潭里再游一会儿水,我们便提着桶回家了。晚上,这些螃蟹就成了我们的盘中餐。也许是我们那一带螃蟹小的缘故,家乡人吃螃蟹并不讲究吃蟹黄、蟹膏什么的,实际上仅有一种吃法,就是将螃蟹去盖、脐,去嘴部组织,然后用清水淘洗干净,上锅油炸。炸出的螃蟹黄亮亮的,油汪汪的,吃起来嘎巴嘎巴,酥脆香。大人们是很少吃这种东西的,他们只是在我们大嚼时,有时禁不住眼馋,吃上一只两只的。
在乡间,捉螃蟹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借光法,这须等到黑夜。螃蟹趋光,晚间,打上火把,或者饮亮手电筒,沿河游走,螃蟹见光,会悄然爬过来。用火光或手电光照定了,螃蟹就会一动不动地伏E水底,用手一捞,它就进了鱼篓。小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曾不止一次在夜间捉过螃蟹,是极有趣的儿。
读古书,得知古代苏杭一带曾出现“蟹厄”,那几乎是和蝗灾一样可怕的事儿。蟹灾过后,大批秧被损害殆尽。这也就是汪曾祺先生之子汪朗所讲,古人食蟹,是缘于憎恶。我们的家乡,也许是地北地的缘故吧,还未曾听说遭受过蟹灾。
螃蟹的品类很多,据《蟹谱》和《蟹略》所言,少说都在十多种。而名字就更杂了,竟多达一二十个,什么“彭越”“长卿”“郭索”“无肠公子”等,最有名者,莫过于“郭索”和“无肠公子”。“郭索”者,一言多足貌,二言爬行貌,三言爬行时发出“郭索郭索”的声响。宋人高似孙和明人王立道还写过同名异趣的《郭索传》,那实在是两篇妙文,从中亦可看出古人之情趣。至于“无肠公子”,那是古人究物不细,对螃蟹的一种误读。其实,螃蟹是有肠子的,其肠常带黑色,从心脏下面一直通到肚脐眼,不过细而直,不易被察觉罢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种叫法让人觉得亲切、有趣。
螃蟹也为历代文人画士所爱。诗人黄庭坚不但嗜蟹,还写下了许多咏蟹的诗歌。与他同时代的高似孙,一生不仅写就了《蟹略》郭索传《松江蟹合赋》,还写了十余首咏蟹诗,可谓一往情深矣。画家就更不用说了,古今多有画蟹名手。齐白石所绘之螃蟹让人爱不释手。其题画诗亦妙:“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老年画法没来由,别有西风笔底秋。沧海扬尘洞庭涸,看君行到几时休。”观其画,品其诗,别有一番情致。至于螃蟹性躁,用心不一,这一点颜与时下的许多人相类,让人浩叹。
文本二:
在中国文化中,节气不仅与春播秋收有关,也与食物对应。俗话说“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古人留下了很多秋冬食蟹的文献记录,比如曹雪芹的《红楼梦》,第38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大观园里就摆开了一场热热闹闹的螃蟹宴。
大观园里的螃蟹宴,用的是哪里的螃蟹?
曹公写红楼,时间说的是“末世”,地点荣国府宁国府俱在都中,至于“都中”是北京、金陵抑或长安,语焉不详。但从螃蟹宴这一回看来,地点当是江南-吃的是薛家伙计家田里捉来的大螃蟹,而非北方推崇的白洋淀胜芳蟹;吃法是竹笼清蒸,也非北方推崇的白煮。如此吃法,也说明故事发生的时间当在明末清初。与如今普遍的江南螃蟹最出名的观念不同,螃蟹最早是北方住肴。汉朝时以青州蟹为贵,且是海蟹,需剁碎加酱料煮食,以掩腥气;唐代前期,沧州多蟹,且是稻田中的河蟹,以糖腌渍,是为贡品;到宋朝,随着南宋定都临安,螃蟹著名产地也从河南南部、安徽北部一带遍及江南,皇家贵族更是把各种螃蟹吃法带到了南方,尤以糟醉、糖渍为重。到了明清,吃法也返璞归真,北方水煮,南方清蒸。
曹公未写怎么剔蟹,不知可是用的“蟹八件”。“蟹八件”,明代美食指南《考吃》记载,有锤、镦、钳、铲、匙、叉、刮、针8种,以金、银、铜打制,小巧玲珑。据说用“蟹八件”拆完一只蟹至少得半个小时,敲打挖剔,慢工细活,叮叮当当,声如奏乐,是为“文吃”。相比之下,徒手吃蟹,吃的是一个快意本色,是为“武吃”。看来曹公笔下的大观园里,都是如他一般独爱武吃的“真吃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