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传统农耕文明的产物。土地的不可移动性,使中国人的原乡观念根深蒂固,也使相关情感表达成为文学艺术的母题。在人类为认识、把握世界所创设的各种概念中,可能没有什么比时间和历史更有赖于人的记忆。人有记忆就会有历史,有历史就会有对过往的追思,有追思就会有乡愁。
乡愁作为广义的历史追思,往往被神圣化。比如,在个体生活中,童年总与诗情记忆深度关联,“遥想当年”是遍被士庶的自我叙事方式;在文化上,厚古薄今是常态,历史上的古今争论,往往以复古一方的胜利为终局;在哲学上,形而上的道被历史化,时间的久远性往往被直接等同于真理性。基于这种时间和历史意识,在中国,从旧国旧乡旧人到古物古玩古画,似乎凡是与过往相关的一切均会被珍视。而所谓乡愁,则无非是这种无所不在的历史意识在人情感领域的表征形式。我们必须理解乡愁问题有典型的理想性质。或者用美学的词语来讲,即便我们对童年时代有丰富的记忆,这个记忆也不是对往昔生活的真实复现,而是一种审美记忆或者诗性记忆,它夸饰了原乡本不具有的美丽。
一般而言,乡愁是围绕着个体的情感经验被建构出来的,似乎只关乎个人的经历,但是,对于一个民族来讲,乡愁的意义绝对不仅止于个体,而是对民族共同体整体有效的情感。中华文明延续了五千年,从中国历史看,中华民族之所以有这种恒久的维系自己文明的能力,显然不是因为私人性的对历史的回望,而是在文明的整体进程中,形成了这一民族关于自身历史的共同记忆。今天,人们习惯于将中华民族称为文化共同体,认为文化价值共识是让大家凝聚在一起的力量,但更深层的原因仍然是存在的,这就是民族共同记忆。由此,个体性的关于历史的回望,就最终汇入到整个民族关于自身历史的论述之中。中国文化的乡愁,就是在这种民族共同记忆中得到了奠基。
由此看来,中国式的乡愁是一个既基于个体记忆又不断外向放大的概念。在核心处,它指向血缘,即从对父母的牵念中获得关于乡愁的最原初经验;其次是父母所居之地,即父母所居,便是故乡。以此为背景,它进而被放大为亲族和家国概念,放大为“四海为家”或“四海之内皆兄弟”,甚至最终被解构为“此心安处是吾乡”。以上序列使乡愁成为一种圈层式结构,它愈趋于中心愈浓烈,愈趋于边缘愈淡化。这是人从血缘共同体逐步迈向人类共同体的必然结果,也是人以普遍理性克服情感本能的结果。在这一过程中,个体价值逐步让位于群体价值和人类价值,诗的逻辑逐渐演变为哲学的逻辑。但显然的问题是,人愈趋于理性和哲学化也就愈益导致个体的情感无处安放,并由此生发出无家可归的虚无感和悲情意识。
对此,中国文化的伟大,就在于表现出了对诸多对立问题的协调和兼顾能力。比如,既尊重理性又推崇合乎人情的常识,既重视父母之孝又重视兄弟友爱、家国之忠以至天下情怀。这是一种“既要……又要……”的情感多元生发模式,它避免了非此即彼的极端化,也使乡愁表达充满弹性。
(摘编自刘成纪《中国文化艺术中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