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的中药铺
庄泽远
①我家后院的门一开,便得见河对岸的文光塔。从文光塔向南走一段,就到了早年阿公经营的中药铺。
②阿公的中药铺是从他的阿爹那里继承而来的。自我有记忆起,阿公便喜欢同我絮叨各类草药的作用以及他多年来的行医经验。他常唤我坐在高高的小凳上,陪他问诊开药。与其他重实践不重医理的郎中不同,阿公熟读医书,常常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中医讲究阴阳,天地有阴阳,人体也有阴阳,中医就是要调和阴阳,使之处于中和的状态,人才不会生病。”阿公这套阴阳的理论还用在占卜、相亲、乔迁,别处灵不灵我不知道,但他开药方从未失手。我想,一阴一阳谓之道,以阴阳致中和就是阿公的道。
③相比起痴坐,还是抓药好玩许多。我常瞎抓一把来考阿公,有一次攥了把根圆柱状、光滑无毛的玩意儿去问阿公。“这是当归,传说有位男子为治妻子的产后血症跋山涉水到峨眉山下求医问药,三年后终于得到良药,而妻子在家三年望丈夫归家,故后人将此药唤作当归。”又抓过三七。“三七三七,要长三到七年药力才最强。”诸如此类。我印象最深的是蛇娘救公主所用的龙胆草。我听不进阿公玄妙古奥的道理,却 地记住了许多相关的历史人物、狐妖虎精的故事。所以,对于年少的我而言,每个带着岁月刻痕的药柜都是藏着一个神魔鬼怪的魔瓶。
④药铺除了卖药,还有代人煮药的营生。潮汕人擅用土瓦罐煮汤,用它来煮草药也极好。阿公会在瓦罐的盖子上留一个小孔,用来平衡罐体内部的气压。在药汤煮好之前,透过小孔脱逃的气味悄悄混进空气中,进而被我吸纳。不知道是不是生长环境的关系,我尤其喜爱中药的味道。中药味不比诸如中药煲鸡等加入药引的汤汁那般鲜美,它寡淡而平凡,但透着某种风骨。细细辨别,中药的味道也富有层次:当归,浓烈冲鼻:空气中能闻出苦涩;大枣,甘平而兼得清香;三七,略带腥味,苦中回甜……当各种药物混杂在一起时,味道就更趋丰富而独特了,每服药都有各自的味道。每当我辨识出罐子里的药材时,阿公便 , 乃至于将求医者晾在一旁,陪我细细琢磨。
⑤我真切喝进嘴里的,是阿公亲手泡的洋参茶。记忆里,家中的小库房永远堆积着如山的中草药,号称“百草之王”的洋参会被 地放置在小孩儿碰不到的阁子里。备战高考的每个晚上,阿公总会为我泡上满满一杯洋参茶。他先将剪碎、洗净的洋参粒铺满杯底,随后注入滚烫的热水,拧上盖子,仿佛将我的一切关于神魔鬼怪的幻想一气糅进杯子里。然后,像耐心的老妪一样候足一个小时,待其生发完全,再慢慢拧开盖子,一股幽远而馥郁、仿佛来自洪荒的草药之气裹挟着氤氲的水汽直潜入心底。那种芬芳,不似清茶的朴素,也不比浓茶的苦闷,沉郁厚重,绕梁不绝。
⑥每晚读书累了,我便合上书本,陪阿公坐坐。我能从阿公的言辞中捕捉到他希望我继承中医事业的念想。毕业后,我没有如阿公所愿去上中国最好的中医药大学,却义无反顾前往广州求学,故乡被抛却在身后,渐渐成为他乡。
⑦去年秋天,我短暂地回了趟家,整理完阿公的遗物,我绕道来到他的中药铺。铺门紧闭,灰尘落满窗棂,阿公走了,没有了主人的中药铺也终将消逝。一砖一瓦仍旧熟悉,我坐在高高的凳子上看阿公开药方、看药铺人来人往的光景仿佛近在昨日。我似乎又闻到了药材的甘香,那是萦绕在我生命中最迷人的香气,永远不会消散。
《光明日报》( 2022 年03月11日15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