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馈赠的时刻
①从小到大,从故乡到北京,从上学到工作,从单身到拥有家庭,人生说起来也有种种际遇与辗转,一刻不停地处于变动之中,但止步静思,读书却始终像一根不变的丝线,将这许多散落的年月串起来。
②小时候,我似乎天性中就是个嗜读的孩子,父母也不太管我看“闲书”,每逢假日,便趴在家里床上,对着一本小书从晨至昏,如掉进爱丽丝的兔子洞,面前展开一个个秘密世界,那是其他小朋友都不知道的;读大学时,我念的是中文系,读书从业余活动成了必修课,也是老师们最为督促之事。学校图书馆二楼最尽头的文学阅览室是我的“奶与蜜之地”,至今仍清晰记得在一排排无人书架间徘徊、遍数年代久远的黑皮书脊上一个个名字时的澎湃心情;毕业后,做了阅读编辑,读书从课程又变成了工作,除了寻找和撰写一本本书后的人和故事,更多的时候,依然是坐或卧在沙发上看书,只是比起以前触角更加伸展;后来有了孩子,家里塞满花花绿绿的绘本,最日常的亲子活动,便是和女儿一起钻进暖暖的被窝里,向每一个动物会说话、蔬菜会打仗的奇想国度进发,仿佛故地重游我童年时的那些秘密世界。
③因缘巧合,我一直没有从“读书”这件事中毕业,它组成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像吃饭睡觉。不低于生活,也不高于生活。旁人乍听来,也许会美慕,称颂为“理想的生活”,但其实也是一种浪漫化的想象。首先读书并不是轻松的休闲,而常常是严肃的甚至累人的思维运动,其次,和大多数人在时代中滚滚向前的生活方式比,读书(当然是说纯粹的阅读)仿佛显出某种静止感,在时间之外,在现场之外,在各种风口和潮流之外,很难给人外在的加持。就像我,即便拥有多年读书的经历,最后也只是长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大人而已。而且随着成年也越来越发现,在面对真实的问题和苦难时,书本也常常显得无力。于是我常常也会想,为什么要一直读书呢?为什么还要读书呢?
④不错,笼统地说,读书是让我看到更大的新鲜的世界。从儿时的兔子洞,到成年后的广阔现实与纵深历史,甚至未来与宇宙空间,以及人类思维和心灵的深处,哪样我不是从书籍中了解到的呢?一尤其在疫情中,这一切也成为难得的虚拟远游。但书籍本身是静默的,它向人们呈现的这些,孤立地来看,只是一些“知识”和“故事”而已,虽深浅有别,却大都与平常生活无关,表面看来,不拥有它们似乎也并不妨碍生活,而拥有它们,好像也没什么太突出的“好处”,难道是写文章时可以多引些典故、与人交谈时可以多些谈资吗?但这显然与读书作为一件私人活动的特征背道而驰,而且性价比太低了。在今天,想获取“知识”和“故事”,有无数比读书更便捷的手段,短视频、付费课程、播客、脱口秀、“五分钟带你了解××”,哪一个不比读书来得轻松高效?包括我自己,也是这些内容的交叉体验者:打开视频,顷刻间,仿佛世间风云在眼。
⑤然而多数时候,每当风云散去的那刻,语言的繁荣便随之荡然无存。回溯记忆,生命刻度上留存最牢固的印记往往都是私语形式的,呈现为一些我与文本交互对话的时刻,细微而难以为外人道。记得大学时,在阳光热烈的夏日读《包法利夫人》,突然袭来了手脚冰凉的真实生理感觉,是爱玛的遭际让彼时性别意识尚模模糊糊的我第一次认识到了作为女性的困境与不安;前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时,封闭在家中读加缪的《鼠疫》,看得我热泪盈眶,为那一种人类团结敬业的高尚精神;疫情持续,战争频仍,世界处于各种各样的分裂中,令人长期徘徊于低气压,不知明夕何夕何以自处,读到黄晓丹的诗评《诗人十四个》,是那里面描绘的从陶渊明到苏轼的超越此刻、此岸的理想世界,让我得到莫大的宽慰,并起身寻找罥绕自己时间之丝的“线轴”……它们与具体的“知识”无关,也并非是何种“真理”,而只是属于我自己的一些由共情而入顿悟的时刻,好像在那些个瞬间突然明白了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应该相信什么,以及我可以做什么。就像我非常喜爱的小说《斯通纳》中,出自农家的主人公从莎士比亚诗歌中获得的顿悟一样。也因此,阅读看似是静止、超逸的活动,但它并非自绝于现实生活,而是与人类智识和心灵的成长平行,与现实的问题及诉求共存。当然,它不会给出任何实操性的答案,但会在个体的心灵上,写下另一种草蛇灰线的解法。
⑥【甲】我珍视这些被馈赠的时刻,也愿意为这些时刻继续以阅读为志业和生活。【乙】书籍依旧静默无言,只是在与我的相互映照中,让我默默交换到了我所需要的东西,一些建造更好、更有力量和信心的自我世界所需要的材料。【丙】如果这个更好的自我世界能够有助于建造更好的现实周遭世界,那更是一个值得努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