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指
冯骐才 周克式
黄金指这人有能耐,可是小肚鸡肠,容不得别人更强。你要比他强他就想法儿治你,而且想尽法子把你弄败弄死。
这种人在旁的地方兴许能成,可是到了天津码头上就得栽跟头了·码头藏龙卧虎,能人如林,能人背后有能人,你知道自己能碰上什么人?
黄金指是白将军家的清客。先不说黄金指,先说白将军一白将军是武夫,官至少将。解甲之后,选中天津的租界作为安身之处
白将军手里钱多,却酒色赌一样不沾,只好一样一书画。那年头,人要有钱有势,就一准有人捧。你唱几嗓子戏,他们说你是余叔岩;你写几笔烂字儿,他们称你是华世奎,甚至说华世奎未必如你。于是白将军就扎进字画退不出身来。经人介绍,结识了一位岭南画家黄金指。
黄金指大名没人问,人家叮着的是他的手指头。因为他作画不用毛笔,用手指头,那时天津还没人用手指头画画。手指头像个肉棍儿,没毛,怎么画?人家照样画山、画水、画花、画叶、画鸟、画马、画人、画脸、画眼、画眉、画樱桃小口一点点。这种指头画,看画画比看画更好看,白将军叫他在府中住下来,他就做了有吃有喝、悠闲享福的清客,还赐给他一个绰号叫“金指”,这绰号今他得意,他姓黄,连起来就更中听:黄金指。从此,你不叫他黄金指,他不理你。
一天,白将军说:“听说天津画画的,有奇人。”
黄金指说:“我听说天津人画寿桃,是脱下裤子,用屁股煎色坐的。”
白将军只当笑话而已,可是码头上耳朵连着嘴,嘴连着耳朵。三天内这话传遍津门画坛,不久,有人就把话带到白将军这边,说天津画家要跟这位使“爪子”画画的黄金指会会。
白府以文会友这天,请来好大一帮宾客,个个有头有脸。大厅中央放一张奇大画案,足有两丈长,文房四宝,件件讲究。待唐、钱二位到,先坐下来饮茶闲说一阵,便起身来到案前准备作画。
画案已铺好一张丈二匹的夹宣,这次画画预备家伙材料的事,都由黄金指一手操办。看这阵势,明明白白是想先叫钱、唐两人露丑,自己再上场一显身手
钱二爷一看丈二匹,就明白叫自己开笔,也不客气,走到案前。钱二爷人瘦臂长,先张开细白手掌把纸从左到右轻轻抚摸一遍,画他这种细线就怕桌不平纸不平。钱二爷一摸,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黄金指做了手脚。一丈多长的纸至少三处放了绿豆大小的石子儿.他嘴没吭声,面无表情,却都记在心里,只是不叫黄金指知道他已摸出埋伏。
只见钱二爷从笔筒中抽出支长锋羊毫,在砚台里浸足墨,长吸一口气,存在丹田,然后笔落之上,只见画面上先在孩子手里的风车上绕几圈,跟着吐出线条,线随笔走,笔随人走,每到纸下边埋伏石子儿的地方,则再提气提笔,顺顺当当不出半点磕衅,不露一丝痕迹,直把手里这根细线送到风筝上,才收住笔,换一口气说:“献丑了,”立即赢得满堂彩.钱二爷拱手答谢,却没忘了扭头对黄金指说:“待会儿,您使您那根金指头也给大伙儿画根线怎样?”
黄金指没答话,好似已经输了一半,只说:“等着唐四爷画完再说。”他心里对弄垮使舌头画画的唐四爷更有底。
黄金指叫人把钱二爷的《春风得意》撒下,换上一张八尺生宣。
胖胖的唐四爷脸皮亮脑门亮眼晴更亮,他把小半碗淡墨像喝汤一样喝进嘴里,伸出红红的舌头一舔砚心的浓墨,俯下身子,整张脸像贴在纸上,吐舌一舔纸面,一个圆圆的梅花瓣留在纸上,有浓有淡,鲜活滋润,舔五下,一朵小梅花绽放于纸上;只见他小红舌尖一闪一闪,朵朵梅花在纸上到处开放。
唐四爷画得来劲,可愈画愈觉得墨汁里的味道不对,正想着,又觉味道不在嘴里,在鼻子里。刚一直身,鼻子眼里奇痒,像一堆小虫在爬,跟着一个喷定打出来,刹那问,喷出不少墨点子,哗地落下来,糟蹋了一张纸一幅画。眼瞧着这是一场败局和闹剧,黄金指的心里乐开花。
众人惊呆。可是只有唐四爷一人旁若无事,他端起一碗清水,把嘴里的墨漱干净吐了,再饮一口清水,像雾一样喷出口中,细细淋在纸上,跟着满纸的墨点渐渐变浅,慢慢泪开,好像满纸的花儿在一点点张开。唐四爷又在碟中慢慢调了一些半浓半淡的墨,仲舌蓝墨,在纸上画出错落有致的
树干,一株繁花满树的老梅跃然纸上。
白将军欣喜若狂地说:“刚才你这喷定吓死我了.没想到这张画就是用喷定打出来的,”
唐四爷微笑道:“这喷定在舌画中就是泼墨。”
白将军没听过“泼墨”这词,连连称绝,扭头再找黄金指,早没影儿了。
从此,白府里再也见不到黄金指,却换了二位清客,就是这一瘦一胖一高一矮——钱、唐二位了。
(选自《初中语文拓展阅读》,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