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节选)
周立波
天刚露明,屯子里远远近近的雄鸡的啼叫还没有停息,工作队的人就一个一个地出门去了。他们分头出去串门子,找小户,约好下晚回学校汇报。都带了些钱,到哪家,吃哪家,算钱给他。
小王一走进穷苦人家里,就无拘无束的,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似的。他们唠起闲嗑来。起始,赵玉林光听小王一人说,往后,看到小王懂得好多地里的事情,赵玉林寻思:“他也是庄稼底子。”这样一想,赵玉林就不拘束了。
小王名叫王春生。父亲是东北抗日联军赵尚志部队的一个营教导员,也有人说他还曾是中央北满地方党的一位区委书记。民国二十二年冬,他父亲被伪满县警察署捉住,打得快死时也问不出什么口供,日本鬼子把他和别的三百多个抗联同志一起,一个一个装在麻布袋子里。一个落雪的下晚,日本鬼子用两辆卡车,把这三百多个凝着血泥的麻袋送到冰雪封住的松花江上,挖个冰窟窿,把麻袋一个个丢进江里去了。这时候,王春生还只有五岁。
王春生十六岁那年,他妈害肺病死了。这位在千灾百难中,宁死也要把小王抚养成人的母亲,临终时眼角停着泪珠子:“崽子,你长大成人,可别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呀。”王春生从来没有忘了他爹的惨死跟妈的眼泪。他早在关里参加八路军了。七月,党动员一万二千个干部下乡去作群众工作时,小王响应了。
小王跟赵玉林去侍弄园子地。到了园子里,小王一面帮他用靰鞡草绑架子,一面闲唠嗑。起始,赵玉林尽说一些别人的事,往后才慢慢谈到他自己,他说:“民国二十一年,山东家遭了荒旱,颗粒不收,我撇下家人奔逃关外来碰运气。到了这边,没有证明书,落不下户,只好给老韩家吃劳金。扛活的人指望‘一膀掀’,就是把劳金钱一起领下来,这么的,就算是微微了了的几个小钱吧,也能顶些用。老韩家呢,却分做七八起来给。到老秋,钱早花光,啥事没办。到年一算账,倒欠老韩家一百元老绵羊票子,只好把一件山东带来的青布小衫子交给东家,作为抵押。四回劳工,数牡丹江那一回蝎虎,二十天,二十宿,没有睡觉,一天吃两顿橡子面,吃了肚子胀,连饿带冻,死的人老鼻子啦。王同志,”赵玉林抬头瞅一瞅小王:“我还能回来,真算是命大。回来那时光,媳妇领着小嘎在外屯要饭,我各屯去找,一见了我,娘儿俩哭得抬不起头来。我没有掉泪。王同志,穷人要是遇到不痛快的事就哭鼻子,那真要淹死在泪水里了。”
整整的一个下晌,在园子里,两个新朋友悄声悄气地唠着。赵玉林把他所知道的韩老六的罪恶,都说给小王听了。
韩大棒子韩凤岐,伪满“康德”五年,就是民国二十七年,他当上村长,常常亲自提着一根大棒子到各民户去催出荷,催缴猪皮、猪血和葡萄叶子。后来,日本宪兵队长森田大郎住在他家里,他的威势就更大了。
赵玉林说到这儿,抬眼瞅瞅西边,太阳快落了。他跟小王迈过一条条垄沟,往他家里走。“韩老六的事,一半天说不完呀,”赵玉林说,声音更低些,“光他动动嘴,向森田告状,搁枪崩掉的人,本屯就有好几个。多威势呵!啊,到家了。”
“头里走,头里走。”进门时,赵玉林让着小王。
“王同志,别看这饭菜寒伧,头年还吃不上哩。”赵玉林这样说,“你们再来晚一点,咱们都得死光了。”
吃完了饭,小王交了饭钱 , 起身要走。赵玉林也站起身来说:“送送你。”
小王一边走,一边说起好多翻身的道理和办法,最后,谈到本屯也得斗争地主恶霸这宗事。小王问赵玉林道:“要是斗他,你敢来么?”
“咋不敢来?咱死也不怕。”赵玉林说完这话,小王双手紧握他右手,欢喜地说道:“那好,我就往回走,明儿咱们再合计。再去联络人。”小王说罢,走了。
“能行吗?韩老六能像王同志说的那样容易打垮吗?”这个思想冷丁钻进他的脑瓜子,他翻来覆去,左思右想,老是睡不着。他又爬起来,摸着烟袋,走到外屋灶坑边,拨开热灰,把烟袋点上,蹲在灶坑边,一面抽烟,一面寻思。烟锅嗞嗞地响着,他想起韩家的威势。
“就是怕不能行呵。”他脑瓜子里又钻出这么个念头。
“你害怕了吗,老赵哥?”脑瓜子里又显出小王的圆脸,满脸堆着笑问他。
“我怕啥?”赵玉林抵赖,怪不好意思。他想着,“小王说:关里关外,八路军有好几百万,尽好枪好炮。天下穷人是一家。明日咱去多联络些穷人,韩老六看你有本事,能拧过咱们!”
他进来睡时,院子里的雄鸡已经拍打着翅膀,叫头遍了。鸡叫第三遍,他就爬起来,戴上草帽,迈出大门,一直往工作队走去。小王看见赵玉林进来,赶紧起身。两个人到操场里去溜达去了。赵玉林把他昨下晚拐弯抹角,晃晃荡荡的心思,一五一十的,都告诉小王,结尾他说:“这会想透了,叫我把命搭上,也要跟他干到底。”
“革命到底。”小王快活地改正他的话。
(节选自《暴风骤雨》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