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胡应麟云,“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个说以寄笔端。”其云“作意”,云“幻设”者,则即意识之创造矣。此类文字,当时或为丛集,或为单篇,大率篇幅曼长,记叙委曲,时亦近于俳谐,故论者每訾其卑下,贬之曰“传奇”,以别于韩柳辈之高文。
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
(摘编自鲁迅《中国小说史略》)
材料二:
鲁迅关于唐传奇的具体论述多有精彩之处,如“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大率篇幅曼长,记叙委曲”,“叙述宛转,文辞华艳”等。但“唐人始有意为小说”这一命题则至少存在三个方面的疏漏,在逻辑上不能成立。
第一,鲁迅所谓“唐人始有意为小说”,其立论前提是:“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所谓“有意”是相对于六朝志怪而言的。但实际上,从文体渊源看,唐传奇源出于传记,而不是源出于志怪。鲁迅的立论前提是站不住脚的。
首先,从语义、分类角度来看,所谓的“志怪小说”,乃是以题材为标准的分类名称;所谓“传奇小说”,则是以文体为标准的分类名称。从逻辑学的角度看,它们分属两个内涵不同、外延交错的概念。就文体而言,传奇小说大体以传、记为名,清楚显示了它与传记的承继关系。其次,从目录学的划分来看,唐传奇也一向被视为传记类作品,《郡斋读书志》《通志·艺文略》等都是这样归类的。与其说唐传奇源出于志怪,不如说唐传奇源出于传记。
第二,把有意以虚构的方式叙事写人视为“有意为小说”,犯了以偏概全的错误。
首先提出“唐人乃作意好奇”的是明代的胡应麟,他指出,“凡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如《毛颖》《南柯》之类尚可,若《东阳夜怪录》称成自虚,《玄怪录》元无有,皆但可付之一笑,其文体亦卑下无足论。”胡应麟认为,六朝志怪虽多“变异之谈”,但大都不是有意“幻设”,而是作者当作真事记下来的。唐传奇则是有意“幻设”,胡应麟称之为“作意好奇”,言下颇有不屑之意。
从《中国小说史略》的行文脉络可以看出,鲁迅引述胡应麟的话,是为了得出“唐人始有意为小说”这一结论。胡应麟只说唐人与六朝人的区别在于“有意幻设”,鲁迅则由此推出了“唐人始有意为小说”的命题,把“有意幻设”当成了“有意为小说”,照他的理解,有意以虚构的方式叙事写人就是“有意为小说”。
从现代文学理论的角度看,鲁迅的推论是站得住的。“艺术内容的虚构性是近代意义小说的重要规定性,也是小说同实录文学的重要区别。”“没有虚构,就没有真正意义的小说。”马振芳教授的表述,大体代表了20世纪下半叶大陆学者的共识,而鲁迅的推论与这一共识是吻合的。
只是,如果回到中国古代的文学生态,就不难发现,鲁迅的推论其实大为不妥。盖历史的事实是,有意以虚构的方式叙事写人,并不始于唐代,而是始于先秦。“在中国文学史上,庄派学者大约是最早正面而系统地提出以虚构想象来写人叙事的文学家。”《庄子》中的《盗跖》《渔父》《列御寇》等篇表面上是历史故事,实际上纯属虚构。这足以把鲁迅置于两难的境地:要么将《庄子》中的许多篇章视为“有意”写成的“小说”,要么放弃有意以虚构的方式叙事写人就是“有意为小说”的论断,两者必居其一。而无论选择哪一种,都是对“唐人始有意为小说”的否定。“唐人始有意为小说”的命题之不够严谨,由此可见。
第三,说“唐人始有意为小说”,这里包含了一个假定:唐人已有一种与今人相近的小说观念。否则的话,怎么能说“有意为小说”呢?而从历史的事实看,唐人虽有其小说观,但绝不同于今人的小说观,当然也就不可能“有意”地来写一种符合现代标准的小说了。或者说,唐传奇的确大体符合现代的小说标准,但唐传奇不是为了符合这种现代小说标准而“有意”写出来的。
许多学者之所以认同“唐人始有意为小说”的命题,是因为在他们看来,唐传奇与唐诗并称“一代之奇”,其成就之卓越辉煌,只有这个命题才与之相称。如果否定了这一命题,就相当于否定了唐传奇在小说史上的划时代意义。在我看来,唐传奇在小说史上的划时代意义,有目共睹,谁也不能贸然加以否定。只是,用“唐人始有意为小说”这一命题来揭示唐传奇的小说史意义,则未免欠妥。如果一定要就唐传奇的小说史意义提出一个命题,我们的表述是:“传记辞章化”开创了中国小说史的新纪元。
唐传奇基本包括传、记两种体制。“传”较多地继承史家纪传体的传统,对人物的生平、出处、归宿等有相当完整的交代,文末通常还有一段论赞式的议论:“记”不大注意交代人物生平,而是截取人生的某一片段加以记叙。但无论是“传”,还是“记”,它们都属于史书一脉。因此,尚未辞章化的传、记只是历史文体,并不具备传奇小说品格。唐传奇“有意幻设”的虚构特征,唐传奇对私生活感情和日常生活的关注,唐传奇对自然景物的钟情,唐传奇的第一人称限知叙事,唐传奇的骈俪句式与华丽辞藻,凡此种种,无不取之于辞章。可以说,在融合了辞章的旨趣和表现手法后,传、记就成为了传奇。唐传奇的那些符合现代小说标准的特点,就是这样产生的。传记辞章化开创了小说发展史的新纪元。当然,以辞章的方式改造传、记,并不始于唐人,而是始于六朝,但将这种创作倾向发展成一种划时代的风尚,却非唐人莫属。
(摘编自陈文新《“唐人始有意为小说”这一命题不能成立》)
《南柯太守传》写了这样一个故事:淳于棼在古槐树下醉倒,梦见自己变成槐安国的驸马,与金枝公主结婚生子,任南柯太守二十年,荣耀一时。后来与檀萝国交战失败,金枝公主病死,淳于棼失宠遭馋,被遣返故里。惊醒后他发现“槐安国”和“檀萝国”竟都是蚁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