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许多人欢喜从道德的观点来谈文艺,从韩昌黎的“文以载道”说起,一直到现代“革命文学”以文学为宣传的工具止,都是把艺术硬拉回到实用的世界里去。一个乡下人看戏,看见演曹操的角色扮老奸巨猾的样子惟妙惟肖,不觉义愤填胸,提刀跳上舞台,把他杀了。从道德的观点评艺术的人们都有些类似这位杀曹操的乡下佬,义气虽然是义气,无奈是不得其时,不得其地。他们不知道道德是实际人生的规范,而艺术是与实际人生有距离的。
艺术上有许多地方,乍看起来,似乎不近情理。古希腊和中国旧戏的角色往往戴面具、穿高底鞋,表演时用歌唱的声调,不像平常说话。埃及雕刻对于人体加以抽象化,往往千篇一律。波斯图案画把人物的肢体加以不自然的扭曲,中世纪“哥特式”诸大教寺的雕像把人物的肢体加以不自然地延长。中国和西方古代的画都不用远近阴影。这种艺术上的形式化往往遭浅人唾骂,它固然时有流弊,其实也含有至理。这些风格的创始者都未尝不知道它不自然,但是他们的目的正在使艺术和自然之中有一种距离。说话不押韵,不论平仄,作诗却要押韵,要论平仄,道理也是如此。艺术本来是弥补人生和自然缺陷的。如果艺术的最高目的仅在妙肖人生和自然,我们既已有人生和自然了,又何取乎艺术呢?
艺术都是主观的,都是作者情感的流露,但是它一定要经过几分客观化。艺术所用的情感并不是生糙的而是经过反省的。蔡文姬在丢开亲生子回国时决写不出《悲愤诗》,杜甫在“入门闻号啕,幼子饥已卒”时决写不出《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这两首诗都是“痛定思痛”的结果。艺术家在写切身的情感时,都必定把它加以客观化,必定由站在主位的尝受者退为站在客位的观赏者。一般人不能把切身的经验放在一种距离以外去看,所以情感尽管深刻,经验尽管丰富,终不能创造艺术。
(摘编自朱光潜《艺术和实际人生的距离》)
材料二:
艺术就是“人类的一种创造的技能,创造出一种具体的客观的感觉中的对象,这个对象能引起我们精神界的快乐,并且有悠久的价值”。这是就客观方面言。若就主观方面———艺术家的方面———说,艺术就是艺术家的理想情感的具体化、客观化,所谓自己表现。所以艺术的目的并不是在实用,乃是在纯洁的精神的快乐,艺术的起源并不是理性知识的构造,乃是一个民族精神或一个天才的自然冲动的创作。它处处表现民族性或个性。艺术创造的能力乃是根于天成,虽能受理性学识的指导与扩充,但不是专由学术所能造成或完满的。艺术的源泉是一种极强烈深浓的,不可遏止的情绪,挟着超越寻常的想象能力。这种由人性最深处发生的情感,刺激着那想象能力到不可思议的强度,引导着他直觉到普通理性所不能概括的境界,在这一刹那顷间产生的许多复杂的感想情绪的联络组织,便成了一个艺术创作的基础。
艺术的性质,古来说者不一,亚里士多德“艺术是模仿自然”,这话现在已不能完全成立。因艺术虽是需用自然的材料,借以表现,或且取自然的现象做象征,取自然的形体做描写的对象,但它决不是一味地模仿自然,它自体是一种自由的创造。它从那艺术家的理想情感里发展进化到一个完满的艺术品,也就同一个生物细胞发展进化到一个完全的生物一样。所以我后来的观察,以为艺术并不是模仿自然,因它自己就是一段自然的实现。艺术家创造一个艺术品的过程,就是一段自然创造的过程,并且是一种最高级的、最完满的自然创造的过程。因为艺术是选择自然间最适宜的材料,加以理想化、精神化,使它成了人类最高精神的自然的表现。其实各种艺术与自然的关系也很不同。譬如建筑艺术在建作方面就纯粹不是取象于自然,乃是随顺着几何学比例的法则;音乐也不是取象于自然;抒情诗更不是模仿自然,它纯粹是抒写主观的情绪。
(摘编自宗白华《美学与艺术略谈》)
材料三:
艺术家中的古典派,理论家中的理想派,都信奉理想的自然主义。他们承认自然之中有美也有丑。两只燕子,飞得最快而姿态最轻盈的一只是美的;许多耕牛中,最强壮耐劳的是美的;一个少女和一个老妇,前者是美的;两个青年,一个气色红润,一个贫血早衰,壮健的是美的。总之,在生物中间,正常的和典型的为美,完满表现种族特征的为美,发展和谐健全的为美,机能旺盛、精神饱满的为美。在无生物或自然景色中间,予人以伟大、强烈、繁荣之感的为美。反之,自然的丑是,不合于种族特征的,非典型的,畸形的,早衰的,病弱的。在精神生活方面,反乎一切正常性格的是丑的,例如卑鄙、懦怯、强暴、欺诈、淫乱。艺术既是自然的再现,凡是自然的美丑,当然就是艺术的美丑了。
(摘编自傅雷《艺术与自然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