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线无战事(节选)
【德】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
这本书既不是一种谴责,也不是一份表白。它只是试图叙述那样一代人,他们尽管躲 过了炮弹,但还是被战争毁掉了。
——题记
我们看见有人还活着,而他们的头盖骨已经给炸开了;我们看见有的士兵在奔跑,而他们的两只脚已经被炸断了,他们靠着炸剩的残肢一颠一颠地拐进了下一个弹坑。有个一等兵,拖着自己被炸烂的膝盖,用手在地上爬了两公里路。还有一个一等兵,赶到了急救所,突出的肠子堆在他一双交叠起来的手上;我们还看见一些没有嘴、没有下巴、没有脸孔的人;我们看见一个人把他胳膊上的动脉用牙齿咬住了两小时,为了不让自己失血致死。 太阳下去了,暗夜跟着到来,炮弹又在呼啸,生命到了尽头。
可是,我们躺在上面的这一小块翻腾着的土地,在敌人的进攻优势面前岿然不动。我们仅仅放弃了几百米阵地。然而,每一米的土地上却都躺着一个死人。
我们当初来到这里,正是夏天,树木还是绿油油的,而今却已是秋季,夜色灰蒙蒙、 潮乎乎的。汽车停了,我们便爬下来。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许多部队的残余。两边都有人站着,黑乎乎的,在叫团和连的番号。每叫一次,就有一小伙人分离出去,小得可怜的一伙肮脏而苍白的士兵,小得可怕的一伙人,小得可怕的一些残兵剩卒。
这会儿,有人在叫我们连的番号了,是的,那正是连长,他也死里逃生又回来了,一 只胳膊用绷带吊着。我们走到他那里,我认出了卡钦斯基和克罗普,我们便站在一起,相 互偎倚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后来,我听到我们这个连的番号,被一次又一次地叫着。他将会叫很长一会儿工夫, 那些在医院里和在弹坑里的人才不会听到他的叫声咧。
又叫了一次:“二连,到这里来!”
随后更轻声地叫道:“二连再没有别的人了吗?”
他不再吱声了,随后他粗哑地问道:“就这点人了吗?”于是他下命令:“报数!” 早晨灰茫茫的,我们来的时候还是夏天,总共一百五十人。现在我们感到很冷,已经
是秋天了,树叶簌簌作响,嗓音有气没力地飘动着:“一——二——三——四——”报到三十二就没有了。于是沉默了好一阵子,那个嗓音才问道:“还有没有别人?”又等了一会 儿,随后低声说:“成小队——”话又中断了,好不容易把口令说完。“二连——”十分艰难。“二连——便步走!”
一行,短短的一行人步履艰难地往晨曦中走去。三十二个人。
……
秋天了,老兵剩下来的已经不多。我们班上在这里的七个人,我是最后的一个。
人人都谈论着和平和停战。大家都等待着。要是再来一个失望,他们就都会垮掉的。 希望很强烈,它是不可能又被打消的。
我得到了十四天的休息,因为我吞下了一点毒气。在一座小小的花园里,我整天坐着 晒太阳。马上就要停战了,这消息现在我也相信啦。到那时,我们都可以回家了。
我的思想停留在这里,再也不往远处去了。以优势力量吸引着我、等待着我的,只有感情。那是对生命的贪欲,那是对家庭的眷恋,那是对亲属的怀念,那是对解救的陶醉。 然而,目的是没有的。
如果我们在 1916 年回家,那么由于我们所受的痛苦以及种种经历赋予我们的力量, 说不定会掀起一场风暴。要是现在回去,那我们将会厌倦,崩塌,耗竭,没有根基,也没有希望。我们将会再也找不到我们的道路。
也许我想到的这一切,只是忧伤和惊愕,等我重又站在白杨树下,谛听那树叶簌簌作响的时候,它们就会烟消云散。那些使我们的血液不能宁静的温存,那些不可捉摸的、使 人惊讶的、即将来到的东西,未来的千姿万态,梦里和书里的旋律,跟姑娘亲近的暖人心房的预感,说这一切都过去了,那是不可能的,说它们已经在密集炮火,在悲观失望,在军官妓院中统统消失了,也是不可能的。
这里,树木发出绚丽和金色的光彩,山梨的果实红艳艳地挺立在叶簇中间,通衢大道白皑皑地直通到地平线外,营房食堂仿佛蜂窝一般嗡嗡地响着关于和平的谣言。
我站起身来……
我十分镇静。让时光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到来吧,它们不会拿走我什么,它们再也不能拿走我什么了。我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没有希望,倒可以无所畏惧地面对着它们了。这些年来让我忍受过来的生活,我依然看得见,感触得到。我是不是已经征服了它,我不知道。不过,只要它还在那里,那它自会找寻它自己的出路,不管心里的“我”说些什么, 愿意还是不愿意。
1918 年 10 月,他阵亡了。那天,整个前线是那么的安静,乃至军队报告上只写了这样一句话:西线无战事。
他向前倒下,好似在地面睡着了。把他翻躺过来时,你会发现他并没有遭受太久的痛苦:他的脸上呈现着平和与宁静,好像很高兴结束终于到来了。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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