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一:
石匠留下的歌
何立伟
从山外头来了一个石匠,在水碾子坊前歇脚。
他把背上的褡裢往地上一撂,褡裢里发出了金属的沉闷的音响。
侧耳,听了听水碾子坊里碾谷的嗡嗡声,他大声说:“碾子要凿了哦!”
爹正在水碾子坊里扫谷,应道:“是哟,槽子磨蚀了咧。”提着高粱帚子出来,见是陌生客,忙取了紫竹烟筒递过去。
那石匠其时已将一根纸烟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似乎从他吸纸烟的派头上,看出其人的不凡来。
很快讲定了工价。无争无吵。各自一派让得三分的气度。
那石匠绕碾子转了三圈,也并不发表阔论高谈。从褡裢里取了锤凿,水碾子坊里,就叮叮当当热闹了起来。四面的苍苍郁郁的山壑里,一时贮满了这十分好听的声音。
先前这水碾子终日碾谷,其音清越,其韵悠扬,好比寨前的四妹子,卸下柴禾担子站在崖前,逼了细尖尖的嗓子,不紧不慢,打出好听的山歌来。后来,日日磨,日日磨,磨平了石槽,碾子就一声一声闷如沉雷了。不再动人。不再亲切。
天热起来,他就索性打起赤膊,凿。他膀大腰圆,甩锤子的时候,上身的肌肉有规律地滚动。汗水使他宽阔的胸膛油着异彩。简直那不是血肉之躯,简直那本身就是一錾一錾凿出来的。像一尊石雕。
拿来了蒲扇,拿来了茶罐,拿来了切得极细极细的烟丝,爹吩咐:“你好生招呼石匠师傅吧。”我说:“好。”爹放不下心,又吩咐:“这石匠一定见过世界,莫要让他笑话我桃花寨的人不晓得礼数。”我说:“好。”
我就同他打扇,将酽茶斟得满满的,双手稳稳递与他。请他歇憩。请他喝茶。手上捏一把爹平日藏在柜里舍不得吸的,切得极细极细的烟丝。我想同他谈讲。只想他是见过世界的,那重重的山外头是个什么模样呢?有山歌打得如同四妹子一样好听的么?有日夜转动的水碾子么?有切得极细极细而舍不得吸的烟丝么?
他却默默喝茶,默默吸烟,默默歇憩。从鼻孔里口角里喷出的烟云浓浓的,辣辣的,也是默默的。
但几分钟以后他又拿起了锤子。烟蒂在脚边断续着残烟几缕。山谷里,飞翔着钢与石的回音。很长的一声一声。仿佛四山里万人千人在凿岩取石,你呼我应。
后来又歇憩的时候,我急切地同他说:“说个故事我听吧。说个故事!”
“故事?什么故事?”他放下了锤子。
真的,什么故事呢?竟不晓得这个世界有哪样一些故事,能让我挑让我选,让石匠喷着浓浓的烟雾慢慢同我讲。
于是我说:“随便你同我讲点什么吧。反正我什么都不晓得。”
“等你长大了,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了,你就会什么都晓得的。用不着别人讲。”他将那多茧的厚实的手掌放在我的脑壳上,“唉,你还小,你还不懂事。生活里头有的是酸甜苦辣,你只能够尝,不能够讲。讲不出。生活里头没有故事。”
好久了我才说:“那就打一个山歌吧。”
歉意地一笑,摇摇头,他又去凿那磨槽。洁白的石砾在錾子尖上跳跃,落在地上,落在他的裤褶缝里,如一层层雪粉。
直到黄昏从山沟里溢了出来,才将那叮叮咚咚的锤声淹没掉。这时,那很大的碾槽,正凿得如一朵刚刚绽放的山茶花。
只有掌灯吃夜饭时,才看出他累了,倦了。爹招待他,用了好香的米酒,用了一条腊得透明的麂子腿。那麂子,还是去冬大雪封山时,爹在鹰嘴岩打的。好肥的麂子。爹舍不得吃,除非来了贵客。
爹问他这问他那。爹这人,就景仰见过世界的人。那石匠总是回答得很少,很有分寸。你总觉得他不肯说出来的东西必定深奥。他那紫红的脸膛,深刻的皱纹,使你感觉到他是一部书,但谁也无法打开。爹只好死劲地敬酒。
“多谢。明日赶早,我还要行路。”
“往哪边走?岩陀,还是檀木坡?”
“哪里有工夫做,就到哪里去。石匠嘛,走四方,吃四方。”
他笑了一下,笑得很淡。有雪白的牙齿。
起身,打一轮拱手,他晃晃地朝东厢房走去。
第二日天刚放明,爬起来我就要去找石匠。要问他,见了世界的人,为什么不会讲故事不会打山歌?
爹朝水闸走去,说:“这时候才起来,石匠他走了咧!”
跑到高处,朝雾中的石板路望去,终于看见了他那朦朦胧胧的背影。其实无法说那是背影,整个的只是小小的一个黑点了。
那黑点,在这迷濛的天地之间,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就消失在晨雾之中了。他走了,同他来时一样,同他吸烟凿石时一样,是默默的,无声无嗅的。天和地,好大呵!
哗啦!爹把水闸扯开了。蓄了一夜的溪水,扑过来,攀住染满了青苔的木轮子,木轮子就滚动起来,吱吱呀呀地带动了水磨。这清新的空气里,就颤动着它那好听的声音了。
比先前还要好听些!清越。悠扬。娓娓地,悄悄地,向你叙述着什么。长大后,我一直觉得,这终日流淌的水碾子的声音,是那个默默的石匠留下的一支很长很长的歌,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选自《人民文学》1983年06期,有删改)
文本二:
小说,是我最受重视的文学体裁。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受到文坛普遍关注的,正是小说,尤其是短篇小说。受关注的原因,现在回想起来,恐怕在它的实验性上。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兴起,百无禁忌。在思想解放的大的社会背景下,文坛空前活跃,各种题材,各种文体,各种风格,竞相怒放。我初出道,亦知要崭露头角,须得有自家面目,遂努力在文体同语言上与别人拉开距离。汪曾祺先生说,我的小说受唐人绝句的影响。李陀先生亦说我的小说是“绝句式”的小说,皆是解人语也。我是喜欢唐诗,尤喜绝句,五绝二十个字,七绝二十八个字,短得不能再短,但每每是一幅历史的图卷,浩浩沧桑,尽寓其中,意蕴深长。譬如元稹的《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把唐朝从开元到天宝年间经历“安史之乱”的惊天巨变,从全盛到衰落的历史图景,通过几位白头宫女闲聊往昔的日常场景,轻巧地便勾勒了出来。这种以小场景写大历史,以日常生活见白云苍狗的唐人绝句,给了我莫大的启发。当其时,文坛大多的作家的叙事范式,是受西方文学的影响,而我是选择受祖宗的影响。
(节选自何立伟《<白色鸟>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