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作者:路翎
在十一月末的严寒的黄昏里,司机刘强和他的助手王德贵奉命从前线附近的地区往后方运送一批朝鲜老百姓。一车全是年老的和年轻的妇女,带着一群孩子和一个八九个月的婴儿。前沿的炮声在山谷里震荡着一阵阵的巨大的回响。几百公里的路程,而且夜里面天气要更冷的。于是刘强把孩子抱过来交给了驾驶室里十八岁的王德贵。
车上了大公路不久,敌机临空了,照明弹从前面一直挂过来了。这台车在照明弹的亮闪闪的照耀下箭一般地飞奔出去了。带着红色曳光弹的子弹不断落在他们周边,车下面的土地不时地在爆炸里震动着。刘强坚毅地瞧着前面,脸色略微有点灰白。他非常出色地驰过环山的公路,越过很多车辆。王德贵感动地看着他,注意到这个老司机的大衣脱落到后面去了,伸出手来替他拉上,于是发觉他的左肩的衣服已经叫鲜血浸湿了。
刘强坚韧地从一条险陡的小路绕过了公路上堵塞着的一群车辆,来到了拥挤的桥头。
敌机正在云层里盘旋,找寻着目标。江的两岸,保护桥梁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在射击着,传来急促的剧烈的声音,灰暗的云层下面布满了一阵阵的红色的火星。车子一辆接着一辆,慢慢地驶上了刚修好的桥。
但刘强的车被管理桥头的一位工兵连长拦住了。工兵连长说,必须排好队按次序前进,因此,刘强应该退到大公路上去排队,否则就要等待已经排成一队的车辆过完。
“我来交涉去!”王德贵理直气壮地叫着,打开车门抱着孩子出去了。
刘强疲困地坐在那里,他听见小王说:“同志,你想想吧,这并不是我们不遵守,……我们的司机负伤了,我们一台车并不妨碍大家呀!”
他又听见那工兵连长的非常疲劳的、冷淡的声音:“不遵守制度就妨碍大家,……”
“小王,回来!”刘强有点烦躁又严厉地说,“遵守制度吧!”
王德贵没有来得及回答,他的怀里的、被他包在羊皮大衣里的那个男孩哇的一声哭起来了。这哭声是这么意外,大家都朝这边看着。小王一瞬间也被这哭声闹慌了,他不好意思地、赶紧地拍着孩子说,“别哭了,哭什么呀!”但立刻他的声音就不觉地变得非常柔和,他拍着孩子的屁股说,“不哭,啊,宝宝,咱们马上就要过桥了。”这时候敌机又经过顶空,高射炮猛烈地射击着,可是小王没有注意到这个,人们也没有注意到这个。
那孩子继续地哭着。工兵连长奇怪地、沉闷地问:“这是怎么搞的?你哪里弄来的这个孩子呀!”
“我弄来的?”小王激动地嚷着,“你没看见吗,咱们车上全是前面下来的朝鲜妇女!”随即他又拍着孩子的屁股,“不哭啦,小宝宝,过不了桥就呆着吧。”
听了一听敌机已经过去,工兵连长就打亮了手电,照见了那个在小王怀里动着四肢大哭着的、满脸眼泪的孩子,并且照见了小王那被孩子尿湿了一大片的羊皮大衣。在手电的反光里,刘强注意到工兵连长的疲乏的脸上有了一丝微笑,并且他那眼睛因讥诮和喜悦而发亮。
“这他妈的!”工兵连长讥讽地说,一下子变得生气勃勃了,“你看你这个样儿!‘不哭啦,小宝宝,过不了桥就呆着吧。’你呆着吧!”
“难道不是这样的?”小王叫着。
周围的人们都看着孩子。这些疲困、受冻、焦灼的战士们、司机们,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当那孩子的小手在手电的亮光里一下子扑打到小王的脸上去的时候,那个工兵连长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大家于是懂得,这毛手毛脚的年轻的司机助手,为什么要求得这么理直气壮了。
工兵连长就亮着手电向车子走去,对车子照着。那些妇女们默默地迎着手电的亮光,在紧急的情况和严寒中她们是绝对沉静的。小王抱着那啼哭的孩子跟着工兵连长跑着,一边跑一边拍着孩子:“好宝宝,不哭啦,咱们这就过桥啦!啊!啊!”
工兵连长和另外的几个司机都看见了,这些年老的和年轻的妇女都是穿得很单薄的。
“同志……这并不是我不遵守……”小王温柔地说。
“好啦,别唱了,过去吧。”工兵连长讥讽地说,忍不住地微笑着:“什么,”好宝宝,不哭啦,过桥啦!你这家伙滑头!
小王快乐地叫了一声爬上了司机台。于是这台车插入了正在行驶着的车子的行列中间,上了桥头。工兵连长和其他的司机们不觉地跟着这台车走了几步,然后就站在冷风中,听着马达的吼声中传来的孩子的哭声和小王的快乐的抚爱声,大家的脸上都长久地含着安静的、满足的笑容。
过了桥以后,刘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咬着下嘴唇,一声不响地开着车。他的头脑里闪过了一些图景。在一间亮着灯光的房子里,他的孩子们正在甜蜜地睡眠,小小的头歪在枕头边上,旁边摆着红花布做的新棉袄,那是奶奶亲手缝的。长方形的房间里堆满东西,这都是老人家的东西,于是房间里就有着陈年古旧的生活气味。想到这个,他觉得很宽慰。接着他又看见他的女人站在织布机旁,一边工作一边在想着:“下雪了。他在前线怎么样呢?穿上棉衣没有呢?”
“下雪了,”王德贵快乐地说,“这是今年头一次下雪。”
“下雪了。”刘强心里愉快而安静。
“来吧,我来当会儿妈妈吧,这段路给你。将来你一定是个好司机!”他抱过了孩子。王德贵带着庄严的激动坐上了驾驶的位置。
公路上,雪已经积起了三四寸。这台车平稳地前进着。
一九五三年十月十六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