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宋以降,描写山水的散文逐渐出现,也产生过一些著名的作品,但总的来说并未得到充分发展,作品的景色描绘与作者的主观感受往往还是游离的。柳宗元可谓后来居上,在贬官之后着意把南方的山光水色作为描写对象,写出了以“永州八记”为代表的许多高质量山水记,开拓了散文创作的新领城,奠定了我国游记文学的基础。
山水景色与作者主观感情融为一体,是柳宗元山水记内容上的显著特征。作者是以流放的“罪人”身份去游览山水的,他带着强烈的主观感情去观照自然,因而他笔下的山水不再是客观景物的简单再现,而是经过心灵的过滤和加工,或显或隐地渗透着作者的主观感情。在《钴鉧潭西小丘记》等文中,作者描绘了奇特优美的自然景色,同时又对如此美景被弃置埋没深表感叹,显然是在借山水倾吐自己被贬逐的愤悱之气。《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历来被视作纯粹以写景取胜的名篇,它不像《钴鉧潭西小丘记》那样借端托寓,但从它着力渲染的“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气氛中,我们仍然可以感受到作者孤寂凄楚的情怀。把身世之感融进山姿水容,不仅动人以景,而且感人以情,正是柳宗元对我国山水散文的创造性发展。
在古代散文家中,柳宗元描绘山水景色的艺术技巧是无与伦比的。他的山水记给人突出的印象是文笔清新,描绘细腻,洋溢着一派高洁清幽的诗情画意。《至小丘西小石潭记》就是典型的例子,它绘声绘色地描画出潭水、游鱼、竹树的情状,使小石潭清幽绝俗的境界生动呈现在读者面前。第二个印象是简洁。柳宗元的山水记大多数篇章只有二三百字,可谓惜墨如金。这得力于对语言的千锤百炼,更得力于布局谋篇的匠心独远。如《至小丘西小石潭记》中,只在开头用“水尤清冽”四字写到潭水,随后宕开笔墨去细写潭中游鱼,似乎已将潭水遗忘,然而细写游鱼就是细写潭水,这种鱼水互衬、略彼详此的巧妙构思,不仅以较少的文字包含了较多的内容,对潭水的描写也角度新颖、不落俗套。第三个印象是善于再现景观的个性特征。他的山水记篇篇不离山、水、树、石,但能准确地把握不同景物的形状、声色和情态,因而篇篇都写出了“这一个”,绝不雷同。他笔下的永州野山连绵而低矮,与柳州孤峭挺拔的诸峰全然不同。永州景观现在虽然大都泯灭,我们却不难从他的描写中想见当年的风采;而柳州景观仍在,完全可以与他的描绘一一印证。历史上不乏文采飞扬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山水作品,它们由于没有写出景观的个性而被人遗忘,对比之下,高下自见。
毋庸讳言,柳宗元的山水记也存在不足。常有人批评他的作品具有浓厚的感伤情调,流露出太多的牢骚和悲叹,其实这并不足为柳宗元病,我们从中可以看见封建制度对一个正直知识分子的摧残;问题在于这种牢骚感慨太多而表现方法终究有限,读多了便会有大同小异、似曾相识之感,即令在成功之作如《愚溪诗序》等中也存在这种情形。其次,有些文章词语奥僻生涩,意义也不够明白畅达,缺乏浑成圆熟的气象。
(摘编自王松龄《柳宗元诗文选译·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