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乳母
①梁鼎芬给我写的“起居注”中，有一段“宣统五年正月十六日”的纪事：
②这就是说，到我十一周岁的时候，责打太监已成家常便饭，我的冷酷无情、惯发威风的性格已经形成，劝也劝不过来了。
③我每逢发脾气，不高兴的时候，太监就要遭殃，如果我忽然高兴，想开心取乐的时候，太监也可能要倒霉。我在童年，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嗜好，除了玩骆驼、喂蚂蚁、养蚯蚓、看狗牛打架之外，更大的乐趣是恶作剧。大约是八岁的时候，我对那些百依百顺的太监们忽然异想天开，要试一试他们是否对于我这个“圣天子”真的听话，我挑出一个太监，对他指着地上一块脏东西说：“你给我吃下去！”他真的趴在地上吃下去了。
④我玩救火用的唧简，喷水取乐，这时走过来了一个年老的太监，我又起了恶作剧的念头，把龙头冲着他喷去，这老太监痛苦地蹲在那里不敢跑开，竟给冷水激晕死过去，经过一阵抢救才活过来。
⑤在人们的多方逢迎和百般依顺的情形下，是很容易养成一个人的作威作福，从别人受罪上取乐的恶习的。我的环境和教育就是如此。虽然师傅们也谏劝我，给我讲过仁恕之道，但是承认我的这种权威，给我这种权威教育的也正是他们。不管他们用了多少历史上的英主圣君的故事来教育我，说来说去我还是个“与凡人殊”的皇帝，他们的劝导并没有多大效力。
⑥在宫中唯一能阻止我恶作剧行为的，是我的乳母王焦氏。她就是我在西太后面前哭喊着找的那个嬷嬷。她一个字不识，也不懂什么“恕道”和历史上的英主圣君故事，但当她在劝我的时候，我却觉得出她的劝阻是从心里头发出来的。
⑦记得有个会玩木偶戏的太监，给我表演了一场木偶戏，我看得很开心，决心赏他一块蛋糕吃。这时我的恶作剧的兴趣又来了，决定捉弄他一下。我把练功夫的铁砂袋撕开，掏出一些铁砂子，藏在蛋糕里。我的乳母看见了，就问我：“老爷子，那里头放沙子可叫人怎么吃呀？”“我要看看他咬蛋糕是什么模样。”“那不崩了牙吗？崩了牙就吃不了饭。人不吃饭可不行呵！”我想，这话也对，可是我不能取乐了，我说：“我要看他崩牙的模样，就看这一回吧！”乳母说：“那就换上绿豆，咬绿豆也挺逗乐的。”于是那位玩木偶的算免了一次灾难。
⑧又有一次，我玩气枪，用铅弹向太监的窗户打，看着窗户纸打出一个个小洞，很好玩。不知是谁，去搬了救兵——乳母来了。
⑨“老爷子，屋里有人哪！怎么玩不行？往屋里打，这要伤了人哪！”
⑩我这才想起了屋里有人，人是会被打伤的。
⑪乳母是宫中唯一告诉过我别人是和我同样的人的人，是唯一曾使我想起了别人也是人的人。不但我有牙，别人也有牙；不但我的牙不能咬铁砂，别人也不能咬；不但我要吃饭，别人也同样不吃饭要饿肚子；别人也有感觉，别人肉皮打了铅弹会一样地痛。这些用不着讲的常识，我并非不懂，但在那样的环境里，我是不容易想到这些的，因为我根本就想不起别人，更不会把自己和别人相提并论，别人在我心里，只不过是奴才、庶民。我在宫里从小长
到大，只有乳母在的时候，才由于她的朴素的发自心底的言语，使我想到过别人也是人这个简单道理。
⑫我是在乳母的怀里长大的，我和她在一起的生活也结束在九岁。九年来我像孩子离不开母亲那样离不开她，但是太妃们在这年背着我，在她毫无过失的情形下把她从宫里赶出去了。任我怎么哭闹，太妃也没有给我把她找回来。现在看来，乳母走后，在我身边就再没有一个通“人性”的人，如果九岁以前我还能从乳母的教养中懂得点“人性”的话，这点“人性”在九岁以后也逐渐丧失尽了。
⑬我结婚之后，接她到长春供养她到我离开东北。她从来没有利用自己的特殊地位向我或者别人索要过什么。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发生过争吵，端正的脸上总带些笑容。她说话不多，或者说，她常常是沉默的，如果没有别人主动跟她说话，她就一直沉默地微笑着。关于她的身世、来历，从我小时候一直到在东北和她分开，她从来没有说过。
⑭她当我乳母的第三年，女儿因营养不足死了。为了免于引起她的伤感以致影响奶汁质量，醇王府封锁了这消息。
⑮第九年，有个妇差和太监吵架，太妃决定赶走他们，顺带着把我乳母也赶走了。这个温顺地忍受了一切的人，在微笑中度过了沉默的九年之后，才发现她的亲生女儿早已不在人世了！
（选自爱新觉罗·溥仪《我的前半生》，有删改）
上① 常 笞 太 监 近 以 小 过 前 后 笞② 十 七 人 臣 陈 宝 琛 等 谏 不 从。
注释：①上：皇上，即爱新觉罗·溥仪。②笞：读chī，用鞭、杖或竹板子抽打。
现在看来，乳母走后，在我身边就再没有一个通“人性”的人，如果九岁以前我还能从乳母的教养中懂得点“人性”的话，这点“人性”在九岁以后也逐渐丧失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