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哲学思考具有鲜明的特点:虽然吸收了先哲的思想智慧,但主要来自他本人的生活体验;有很强的实践性,不是停在纸面上,而是诉诸实践;是以诗的形式表现的,没有逻辑的论证,而只是若干智慧的火花,这使它类似南宗禅的顿悟。陶诗和玄言诗不同,玄言诗并没有写出切身体验的哲理,只是抄录道家之旨也没有诗意,而陶诗则是活生生的富有哲理的诗。陶渊明哲学思考的三个特点表明,陶诗虽未完全脱离玄言诗的影响,但已不再是玄言诗,在诗史上有其卓然独立的品格。
陶渊明的哲学思考可以这样概括:泯去后天的经过世俗熏染的“伪我”,以求返归一个“真我”。陶渊明看到了社会的腐朽,但没有力量改变,只好追求自身道德的完善。这在他自己也许能部分地达到,但作为医治社会的药方却是无效的。
那么,深刻的哲学思考给了诗人陶渊明什么呢?
首先是异乎寻常的慧眼。在常人看来,南山就是具象的南山,归鸟就是具象的归鸟。而在陶渊明看来,它们既是具象的又是理念的,包含理趣和人生的真谛。说陶渊明赋予它们某种象征性,似乎还不确切;这并不是有意为之的技巧,而是慧眼之慧见,他以哲人的智慧悟彻了宇宙和人生,才能随处见到常人见不到的“理”。陶诗缘乎景,发乎事,缘乎情,而以理为统摄。这理带有普遍意义,既不游离于情景事之外,也不像玄言诗那样作为一个尾巴拖在诗的最后,而是融化在情景事之中。
其次是超然悠然的心境。有不少诗人作诗是在激昂慷慨之际引吭高歌,所谓激愤出诗人。陶渊明偏不然,他是在超然悠然的心境下作诗的,许多代表作都是在这种心境下写出来的。虽然他的血也沸腾过,但他仍能以一种超然的态度吟咏他的诗句。一团火包在冷隽的语言里,自有一种悠然的气度和透彻的力量。
深刻的哲学思考还使他把诗看淡了。他既无逞才祈誉之心,更不存以诗求闻达、功名之意,不在乎诗的有用与否,妙与不妙。他吟诗是借以“自娱”(《饮酒序》),没有什么苦苦的经营,也没有刻意的雕饰。像杜甫那样“语不惊人死不休”,王安石那样为“春风又过江南岸”的一个“过”字改了又改,或者像王之涣、高适等人旗亭画壁计较高低,这类事在陶渊明是不可想象的。他自然而然,无意为之,而莫不成为佳作。
前人异口同声称赞陶渊明的自然、平淡和真淳,以为臻于诗之极致,有人还极力效仿他。能真正体会他的好处已经不容易,仿而效之就更难了。看王维的《与魏居士书》,他与陶渊明大异其趣,没有陶的境界,怎能学到陶的真谛呢?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三人的诗也只有陶诗的平淡而没有达到陶诗的深邃。陶诗岂是可以仿效的吗?陶诗岂是可以从字面上仿效的吗?没有陶渊明那种对宇宙和人生的彻悟,那种不以诗为诗的超脱态度,单从风格、字句上学习是学不好的。
哲学思维,科学思维和诗(艺术)的思维,是人类的三种既相关又不同的思维方式。诗的思维是具象的、感性的,而且常常是跳跃的、片段的,本不大适合作哲学的思考,然而陶渊明巧妙地把两者融合在一起了。他的思考在当时支持他不与腐朽的上层社会同流合污,躬耕于庐山之下,干干净净的度过了一生。在今天,当物欲几乎要统治人的精神使人成为它的奴隶时,曾经支持过陶渊明的那种智慧和力量也许能给当代人一点帮助,使人站立起来。
(摘编自袁行霈《陶渊明的哲学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