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我们的社会结构本身和西洋的格局不相同,我们的格局好像把一块石头丢在水面上所发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纹。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每个人在某一时间某一地点所动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我们社会中最重要的亲属关系就是这种丢石头形成同心圆波纹的性质。亲属这种波纹可以一直推出去包括无穷的人,过去的、现在的和未来的人物。地缘关系也是如此。在乡下,家庭可以很小,而一到有钱的地主和官僚阶层,可以大到像个小国。中国人也特别对世态炎凉有感触,正因为这富于伸缩的社会圈子会因中心势力的变化而大小。因之,这种社会关系的网络,是个别的。每一个网络有个“己”作为中心,各个网络的中心都不同。这就是中国传统结构,我把它叫做“差序格局”。
我们儒家最考究的是人伦,伦是什么呢?我的解释就是从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发生社会关系的那一群人里所发生的一轮轮波纹的差序。这并不是个人主义,而是自我主义。孔子是会推己及人的,可是尽管放之于四海,中心还是在自己。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是很好一个差序格局的譬喻,自己总是中心,像四季不移的北斗星,所有其他的人,随着他转动。
中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结构是一种“差序格局”,是一个“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这种格局和现代西洋的“团体格局”是不同的。西洋社会结构里,团体格局是一种平等的观念,在同一团体中,各个分子的地位相等,个人不能侵犯大家的权利;是一种宪法观念,团体不能抹煞个人。中国社会结构里,差序格局是一种有差等的次序,有远近、亲疏的差序。一切价值是以“己”为中心的主义。在团体格局里个人间的联系靠着一个共同的架子;先有了这架子,每个人结上这架子,而互相发生关联。在他们,“团体”是生活的前提。可是在一个安居的乡土社会,人们并不显著地需要一个经常的和广被的团体。
社会结构格局的差别引起了不同的道德观念。在“团体格局”中,道德的基本观念建筑在团体和个人的关系上。团体是个超于个人的“实在”,对个人的关系就象征在神对于信徒的关系中,是个有赏罚的裁判者,是个公正的维持者,是个全能的保护者。我们如果要了解西洋的“团体格局”社会中的道德体系,决不能离开他们的宗教观念的。宗教的虔诚和信赖不但是他们道德观念的来源,而且是支持行为规范的力量。
与此相反,在以自己为中心的社会关系网络中,最主要的自然是“克己复礼”,“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这是差序格局中道德体系的出发点。从己向外推以构成的社会范围是一根根私人联系,每根绳子被一种道德要素维持着。社会范围是从“己”推出去的,而推的过程里有着各种路线,最基本的是亲属:亲子和同胞,相配的道德要素是孝和悌。向另一路线推是朋友,相配的是忠信。孔子曾总结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
在差序格局中并没有一个超乎私人关系的道德观念,孝、悌、忠、信都是私人关系中的道德要素。但是孔子却常常提到“仁”字,一方面他一再地要给仁字明白的解释,而另一方面却又屡次对这种道德要素“欲说还止”。每当他积极地想要说明仁字是什么时,他却又退到了“克己复礼为仁”、“恭宽信明慧”这一套私人间的道德要素了。孔子的困难是在“团体”组合并不坚强的中国乡土社会中并不容易具体地指出一个笼罩性的道德观念来。以私人关系维系的社会形态中,仁这个观念只是逻辑上的总合,一切私人关系中道德要素的共相。所以凡是要具体说明时,还得回到“孝悌忠信”那一类的道德要素。
不但在我们传统道德系统中没有一个像基督教里那样不分差序的爱的观念,而且我们也很不容易找到个人对于团体的道德要素。在西方团体格局的社会中,公务,履行义务,是一个清楚明白的行为规范。而这在中国传统中是没有的。现在我们有时把“忠”字抬出来放在这位置上,但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忠君并不是个人与团体的道德要素,而依旧是对君王私人间的关系。团体道德的缺乏,在公私的冲突里更看得清楚,就是负有政治责任的君王,也得先完成他私人间的道德。
一个差序格局的社会,是由无数私人关系搭成的网络。这网络的每一个结都附着一种道德要素,因之,传统的道德里不能另找出一个笼罩性的道德观念来,所有的价值标准也不能超脱于差序的人伦而存在了。
(节选自费孝通《乡土中国》,有删改)
材料二: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论语·颜渊》)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论语·卫灵公》)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论语·宪问》)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
(《论语·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