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的意义
路遥
安检员从岩壁上用肩膀接连扛开了两扇沉重的风门,把他们带进了一个拐巷。
一片寂静。一片黑暗。
接连跋涉一百米左右的四道很陡的绞车坡,人已经不能直立了。不时有沙沙的岩土煤渣从头顶上漏下来。整个大地似乎都摇摇欲坠。
现在,他们终于到了掌子面上。
这里刚放完头茬炮,硝烟还没有散尽。煤溜子隆隆地转动着。斧子工和攉煤工正在挣命般地操作。
他们一个个狼狈不堪,四肢着地爬过柱林横立的掌子面。许多人丢盔撂甲……
在正式下井之前,全矿招收的新工人中跑了二十多人。少平宿舍里也跑了一个。
但大部分人没有跑。到了这个年龄,人就有了自尊心;再艰难,也得强打起精神,准备承受人生最初的考验。
每当一茬炮放完,就要赶紧挂荐支棚。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动作要闪电般快,否则引起冒顶,后果就会不堪设想!班长一声呼喊,人们就从回风巷冲进了掌子面。头上矸石岩土哗哗跌落着,斧子工抱起沉重的钢梁,迅速挂在旧茬上;同时,攉煤工像手术室给主刀大夫递器械的护士,紧张而飞快地把绷顶的荆笆和搪采棍递给师傅,还要腾出手见缝插针刨开煤堆,寻找底板,扣住梁茬,以便让师傅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柱子“叭”一斧头锁住……所有这一切都在紧张而无声地进行,气氛的确像抢救垂危病人的手术室——不同的只是他们手中的器械都在一百斤以上!在紧张、快速、沉重的劳动中,人们在低矮的巷道里连腰也直不起来,东躲西避倒腾一百多斤重的钢铁家伙,而且稍有不慎,瞬息间就会被拉扯成一堆肉泥!
只有将破碎的空棚架好,安全才有了保障。攉煤工这才操起大铁锨,把炸下来的煤往溜子上推…一班三茬炮,每茬炮过后,都要进行这样一番拼命,一天的时光就在这样紧张而繁重的劳动中缓慢地流过。
这天上午十点钟左右,少平上井后欣喜地看见,雪花在纷纷扬扬飘飞着。昨夜十二点下井时,天空还是一片乌蓝,想不到现在竟成了这样一个晶莹洁白的世界。他心情愉快地沉浸在这一片美丽之中。
今天,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要第一次领工资了。只有他和另外两个新工人在月中上了满班,月工资能领一百三十元。好大一笔钱哪!
前面有两个新工人,一个领了十八元,一个领了二十元。蹲在旁边的雷区长对他们说:“不好好下井,裤衩都要卖得吃了!甭看矿井是黑口口,很公正!钻得多了钱就多,不上工,就是你爸当矿长,也是这两个钱!”
那两个新工人垂着脑袋悄悄退出了人群。
……
一晃眼,孙少平已经来这里半年了。半年来,他几手不误一天工,月月都上满班。
半年之中,新工人又逃跑了不少。跑了的人当然也被矿上除了名,有些没走的人,也不好好下井。他们磨蹭着,等待自己的父亲四处寻找关系,以便调出煤矿。
少平当然没这种靠山。他也不企图再改变自己煤矿工人的身份。这工作虽然危险和劳累,但只要下井劳动,不仅工资有保障,而且收入相当可观。
钱对他是极其重要的。他要给父亲寄钱,好让他买化肥和日常油盐酱醋。他还要给妹妹寄钱,供养她上大学。
另外,他还有个梦想,就是能为父亲箍两三孔新窑洞。他要把这窑洞箍成双水村最漂亮的!这将是他个人在双水村立的一块纪念碑!
正因为这样,他才舍不得误一天工;他才在沉重的生马般的劳动中一直保持着巨大的热情。
少平揣着一摞硬铮铮的票子回到宿舍,看见其他人都在床上躺着。大家的情绪不好。今天发工资,每个人都没领到几个钱。
在这样一个时刻,劳动给人带来的充实和不劳动给人带来的空虚,无情地在这孔窑洞里互为映照。
他刚躺下不久,就听见前边一个说:“孙少平,你要不要我的那只箱子?”
这时,另外一个同样吃不开的人,指了指他胳膊腕上的手表,问:“这块表你要不要?”
而同屋的另外几个人,也分别问他买不买他们的某件东西——几乎都是各自最值钱的家当。
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少平计划要买的。现在这些人用很便宜的价钱出售他需要的东西时,他却有点不忍心了。但他又看出,这些人需要解决起码的吃饭问题。他如果买了他们的东西,反倒是帮助他们度难关哩!
少平只好怀着复杂的情绪,把这些人要出售的东西全买下了。
只有劳动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强大。不论什么人,最终还是要崇尚那些能用双手创造生活的劳动者。对于这些人来说,孙少平给他们上了生平极为重要的一课——如何对待劳动,这是人生最基本的课题。
是的,孙少平用劳动“掠夺”了这些人的财富。他成了征服者。这是一种比战争还要严酷的征服;被征服者丧失的不仅是财产,而且还有精神的被占领。要想求得解放,唯一的出路就在于舍身投入劳动。
在以后的日子里,其中的两三个人便开始上班了……
(节选自《平凡的世界》,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