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的健康
[阿根廷]胡里奥•科塔萨尔
ㅤㅤ家庭医生伯尼向卡洛斯和罗莎发出警告,不能让他们的妈妈知道任何令人不安的消息,以免加重她的病情。兄妹俩决定对妈妈隐瞒弟弟车祸去世的事实。
ㅤㅤ卡洛斯告诉妈妈,一家巴西公司雇用了阿莱,派他到累西腓呆一年,阿莱只好匆忙地收拾行李,赶上最近的航班。“妈妈必须理解,现在时代不同了,工厂才不会考虑人的情感,不过阿莱会想方设法在年中的时候挤出一礼拜的假期。世界变得疯狂,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干什么都没空。”
ㅤㅤ卡洛斯刚好有一位朋友在累西腓工作,答应帮忙安排通信的事情。一天,他们收到了阿莱的第一封信。阿莱很喜欢累西腓,他说起港口、卖鹦鹉的小贩、冷饮的味道……妈妈要求看看信封,又说应该把邮票送给邻居家的小孩。
ㅤㅤ过了一天妈妈叫来罗莎,口述给阿莱的回信,问他什么时候可以休假,旅费会不会很贵。她讲了自己的身体情况,告诉他卡洛斯刚刚升了职,罗莎的一个学钢琴的学生获了奖。等信写好了,妈妈在下面用铅笔签上名,温柔地吻了下信纸。
ㅤㅤ每件事都不容易,因为在那个时期妈妈的血压又升高了,家里人开始怀疑会不会有什么下意识的影响,在每个人的举动中流露了什么。然而不大可能,因为一开始的确是硬装出笑容,到最后却真的和妈妈一起笑起来。说到底,唯一要紧的是把时间混过去,别让妈妈有所察觉。卡洛斯跟伯尼医生谈了,大家一致同意应该把这出善意的骗剧——罗莎是这么称呼的——无限期地演下去。
ㅤㅤ阿莱的信又到了。这回妈妈想自己看信,要过她的老花镜。她看得非常仔细,仿佛每一句话都是一道值得反反复复咂摸的美味。
ㅤㅤ“真奇怪,”妈妈说道,摘下眼镜望着天花板,“阿莱都来了五六封信了,可一次都没有叫我……哈,这可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这真有点奇怪。为什么他一次也没有那么叫我呢?”
ㅤㅤ“可能那孩子觉得在信里那么写太傻。口头上叫你是一回事……他叫你什么来着?”
ㅤㅤ“这是秘密。”妈妈回答。“阿莱和我之间的秘密。”
ㅤㅤ罗莎对这个称呼一无所知,问卡洛斯,他也只是耸了耸肩。不过罗莎在执笔回信的时候觉得妈妈比平时说得要慢些,好像每一句话都要细加斟酌。
ㅤㅤ“谁知道这可怜的人能不能回来呢。”再次听到妈妈说要阿莱回来的时候,罗莎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还是该服从公司安排吧。”
ㅤㅤ妈妈继续口述回信,好像没有听见。她身体状况不太好,想见阿莱,哪怕就几天。她希望阿莱赶紧回信,带来好的消息。罗莎注意到妈妈在签名之后没有亲吻信纸,却直直地盯着信看,好像要把它刻印在心里。
ㅤㅤ“我觉得这样下去要糟糕。必须想出一个像样的理由,不然她早晚会察觉。”罗莎满含担心地望着卡洛斯。卡洛斯把头伏在餐桌上,无声地为自己的兄弟哭泣,那正是他们常常一起玩牌的地方。
ㅤㅤ过了一个月,妈妈坚持认为该是阿莱回来度假的时候了。卡洛斯判定已经别无选择,只有试探一下,看妈妈能否承受负面消息。他咨询了伯尼医生,后者建议要谨慎从事。经过一段必要的时间之后,那天下午卡洛斯和罗莎进来坐在妈妈的床边,身边是装着药品的斗橱。
ㅤㅤ“现在,我开始明白一点儿为什么我那可气的弟弟不肯回来看我们。”卡洛斯说,“他最近几个月里都不能旅行。”
ㅤㅤ妈妈看着他,好像没听懂:“为什么不能旅行?”
ㅤㅤ“因为一只脚出了点儿问题,好像。嗯,是在脚踝。”
ㅤㅤ“脚踝骨折?”妈妈叫道。
ㅤㅤ还没等卡洛斯回答,罗莎已准备了药水,伯尼医生立刻赶来。一切都发生在几个小时里,然而却是漫长的几小时,伯尼医生直到入夜才离开。
ㅤㅤ只过了两天妈妈就自认为已经康复,让罗莎来给阿莱写信。罗莎像往常一样拿着便笺本和铅笔赶来,妈妈却闭上眼,摇了摇头。
ㅤㅤ“你给他写就行了。告诉他要保重。”
ㅤㅤ罗莎答应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句接一句地写下去,明知道妈妈不会看。当天晚上,她告诉卡洛斯,她在妈妈床边写信的时候就已确信,妈妈不会看也不会在这封信上签名。她一直闭着眼,直到该喝汤药的时候才睁开。她好像忘记了自我,在思考别的事情。
ㅤㅤ后来妈妈偶尔会问起有没有阿莱的消息,随后便一声不吭,在沉默中时间好像都是用药剂和汤剂来计算。兄妹俩轮流陪伴她,卡洛斯在晚上给妈妈念报纸,罗莎负责吃药和盥洗。伯尼医生告诉他们,好在妈妈不会有什么痛苦,会在不知不觉中离开。然而妈妈却保持清醒直到最后,儿女围在床边,已无法掩饰他们的情绪。
ㅤㅤ“大家都对我太好了。”妈妈温柔地说。“费了这么大劲为了不让我难过。”
ㅤㅤ卡洛斯和罗莎坐在她身边,摸着她的手,仿佛明白了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一直明白的事实。
ㅤㅤ“这么照顾我……”妈妈说,终于这句话使一切恢复了正常,让漫长的戏剧显出了必要。
ㅤㅤ“现在你们可以好好休息了。”妈妈说,“我们不会让你们再这么辛苦了。”
ㅤㅤ下葬三天之后,阿莱最新的一封信到了,罗莎打开信,不假思索地读了起来。突然她抬起头,因为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意识到自己在读信的同时,正在考虑该怎样告诉阿莱母亲去世的消息。
(有删改)
①她看得非常仔细,仿佛每一句话都是一道值得反反复复咂摸的美味。(从修辞的角度)
②卡洛斯把头伏在餐桌上,无声地为自己的兄弟哭泣,那正是他们常常一起玩牌的地方。(从描写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