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
汪曾祺
王全,又叫偢六。这地方管缺个心眼叫“偢”,读作“俏”。王全行六,据说有点缺个心眼,故名“偢六”。他是个老光棍,已经四十六岁了,有许多地方还跟个孩子似的。也许因为如此,大家说他偢。
他常到业余剧团看戏,——在农闲排戏的时候。有时也帮忙抬桌子、挂幕布,有时会发些议论,最常用的是:“看看!”
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他不当饲养员了。他跑到生产队去,说:“哎!我不喂牲口了,给我个单套车,我赶车呀!”马号的组长跟他说,没用;生产队长跟他说,也没用。于是就如他所愿,让他去赶车,把原来在大田劳动的王升调进马号喂马。
我参加劳动,有时去跟车,常常跟他的车。他嘴上是不留情的。我上车,敛土,装粪,他老是回过头来眯着眼睛看我。有时索性就停下他的铁锹,拄着,把下巴搁在锹把上,歪着头,看。而且还非常气愤,却又压抑着只从胸膛里发出声音“嗯!”,忽然又变得非常温和起来,很耐心地教我怎么使家伙。“敛土嘛,左手胳膊肘子要靠住胳膝,胳膝往里一顶,借着这个劲,左手胳膊就起来了。嗳!嗳!对了!这样多省劲!是省劲不是?像你那么似的,架空着,单凭胳膊那点劲,我问你:你有多少劲?一天下来,不把你累乏了?”慢慢地,我干活有点像那么一回事了,他又言过其实地夸奖起我来:“不赖!不赖!像不像,三分样!你能服苦,能咬牙。你是个好样儿的!毛主席的办法就是高,——叫你们下来锻炼!”
他的车来了,老远就听见!不是听见车,是听见他嚷。他不大使唤鞭子,除非上到高坡顶上,他的青马实在需要抽一下,才上得去,他是不打马的。
有一回,从积肥坑里往上拉绿肥,马怎么也拉不上去。他拼命地嚷:“喔喝!喔喝!咦喔喝!”
他生气了,拿起鞭子。可忽然又跳在一边,非常有趣地端详起他那匹马来,说:“笑了!噫!笑了!笑啥来?”
这可叫我忍不住扑哧笑了。马哪里是笑哩!这是叫嚼子拽的在那里咧嘴哩:这么着“笑”了三次,到了也没上得去。最后只得把装到车上去的绿肥,又挖出一小半来,他在前头领着,我在后面扛着,才算上来了。
我问过他为什么不当饲养员了,他不说,说了些别的话。
他说马号组的组长不好。什么事都是个人逞能,不靠大伙。旗杆再高,还得有两块石头夹着;一个人再能,当不了四堵墙。
可是另一时候,我又听他说过组长很好,使牲口是数得着的,又会修车,又说他很辛苦,晚上还老加班……
他说,喂牲口是件操心事情。要熬眼。马无夜草不肥,要把草把料——勤倒勤添,一把草一把料地喂。牲口嘛!跟孩子似的,一黑夜你就老得守着侍候它,甭打算睡一点觉。
他说得最激动的是关于黑豆。他觉得牲口吃了黑豆好。
“每年我都说,俺们种些黑豆,种些黑豆。——不顶!”
我说:“你提意见嘛!”
“提意见?哪里我没有提过意见?——不顶!马号的组长!生产队!大田组!都提了,——不顶!提意见?提意见还不是个白!”
“你是怎么提意见的?一定是也不管时候,也不管地方,提的也不像是个意见。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开会,在算账,在商量别的事,只要你猛然想起来了,推门就进去:‘哎!俺们种点黑豆啊!’没头没脑,说这么一句,抹头就走!”
“咦!咋的?你看见啦?”
“我没看见,可想得出来。”
他笑了。
这是春天的事。冬天里,发生了这么一场事,他把王升打了。
王升负责喂马后,慢慢地,车倌就有了意见,因为牲口都瘦了。他们发现他白天搞吃的,夜里老睡觉。喂牲口根本谈不上把草把料,大碗儿端!不仅如此,王全还发现,王升偷马料!王全找到王升,大拳头没头没脑地砸下来,打得王升孩子似的哭,爹呀妈的乱叫,一直到别人闻声赶来,剪住王全的两手,才算住。
王全又去喂马了!
王全喂了牲口,生产队就热闹了。三天两头就见他进去:
“人家孩子回来,也不吃,也不喝,就是卧着,这是使狠了,累乏了!告他们,不能这样!”
“人家孩子快下了,别叫它驾辕了!”“人家孩子”怎样怎样了......我在这个地方待了一些时候了,知道这是这一带的口头语,管小猫小狗、小鸡小鸭,甚至是小板凳,都叫作“孩子”。但是这无论如何是一种爱称。尤其是王全说起来,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么高大粗壮的汉子,说起牲口来,却是那么温柔。
我离开这个农业科学研究所已经好几个月了,王全一直在喂马。现在,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就正在喂着马。夜已经很深了,这会,全所的灯都一定已经陆续关去,马圈的灯还亮着。灯光照见槽头一个一个马的脑袋。它们正在安静地、严肃地咀嚼着草料。时不时地,喷一个响鼻,摇摇耳朵,顿一顿蹄子。偢六——王全,正在夹着料笸箩,弯着腰,无声地忙碌着,或者停下来,用满怀慈爱的、喜悦的眼色,看看这些贵重的牲口。
王全的胸前佩着一枚小小的红旗,这是新选的红旗手的标志。
“看看!”
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日夜二时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