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黑水
揭方晓
白山黑水间,一座小屯子。炊烟悄无声息地升起,越来越浓,越来越暖。
今天是大年三十,晚上,再忙碌的人也得回家。便衣队大队长二虎这天也回来了,腰挎崭新盒子炮,在这偏僻地儿,格外显眼。
二虎掀开门帘,亲热地叫道:“姐,我回来了。”
大妮的声音从厨房里飘来:“二虎,你先坐会儿,饭马上就好。”
家里只有大妮和二虎。好多年前,父母拖儿带女从山东逃荒来到这里。路上,又惊又累,还得忍饥挨饿,二妮、三妮、大虎相继饿死。到这屯子不久,因水土不服,加之伤心过度,父母又陆续亡故,只留下大妮和二虎姐弟俩相依为命。
大妮比二虎大十岁,从此扛起了家里的生活重担,东家要,西家讨,拉扯着二虎长大成人。因此,两人名为姐弟,实际情如母子。
不一会儿,一盆小鸡炖蘑菇,一盘红烧鲤鱼,一碟酸菜,一齐端了上来。瞬间,香气就在这有些空荡的桦树房里飘散开了,原本清冷的家多了些过年的喜庆。
“姐,你哭了?谁欺负你的,你跟我说,我弄死他!”大妮红肿的双眼,没能逃过二虎的眼睛。二虎将盒子炮往桌上一拍,低低地吼道。
大妮吓了一跳:“没谁欺负我,我……我只是想爹娘了。”
二虎沉默了。他伸手拿过汤勺,去舀那小鸡炖蘑菇,却被大妮拦住了。
“上午,我去送隔壁赵大爷最后一程了。”大妮低着头说道。
二虎非常不满:“他一抗联乱党,你还去送他,不是给我添乱吗?”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乱党,我只知道,当年我们快要饿死时,是赵大爷用家里最后一把米,熬了两碗粥送我们。否则,我们早冻死饿死了。”大妮抬起了头。
成人后的二虎不愿吃苦,整日吊儿郎当,靠东摸西抢过日子,成为屯子里人人厌恶的二混子。为这事,大妮没少求他,骂他,甚至打他。可他当面说改,转眼就忘个一干二净。日本兵来了,听说到了那边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二虎想都没想,就投了过去。起初,只是个小兵,架不住他狗运好,接连立功,不多久就升为便衣队大队长了。
前些天,二虎带人端了抗联一地下联络站,发现赵大爷也在,本想悄悄地放了,可眼见其他抗联战士逃的逃、死的死,唯有这赵大爷是个活口,一旦放了,日本兵怪罪下来,吃罪不起。再说了,抓住一抗联战士,有二十块大洋的赏金呢。二虎没再犹豫,将赵大爷干脆利落地交给了日本兵。日本兵一通审问,十八般酷刑都用上了,赵大爷牙根紧咬,就是不开口,最后竟被活活折磨而死。
大年三十,屯子里人多方疏通,才将赵大爷的尸体从日本兵那要了回来,一卷薄席,埋在了屯子后面的林子里。大妮去送赵大爷最后一程时,屯子里的人,老老少少都黑着脸,有的还大声诅咒着二虎。大妮不知说什么才好,一个劲地哭。
二虎从怀里摸出一布袋,扔在桌上,哗啦作响:“这是二十块大洋,你拿着。姐,我不会再让你忍饥挨饿了。”说罢,伸手拿过汤勺,去舀那小鸡炖蘑菇。
却又被大妮拦住了:“慢着,我问你,你还当我是姐不?”
“咋不当啊,你永远都是我姐呢。那年,我们一起去乞讨,地主家放出了恶狗,你死命挡在我面前,自己却被咬得鲜血淋漓。前些年,多少小伙子上门求婚啊,可你一直没点头,不就是因为有我这‘拖油瓶’吗?害你现在都三十多岁了,还没嫁出去。没事,姐,以后就咱俩过,我会让你享福的。”二虎眼圈瞬间红了。
大妮盯着二虎的眼睛,说:“那好,你就听姐一句,咱不当这便衣队的,行不?”
二虎赶紧摇头:“这哪行啊,我现在也是堂堂便衣队大队长了,到手的好日子,咋能说不要就不要?再说了,上贼船易,下贼船难,我如果不干,日本兵会饶过我?姐,你莫多想,我会让你享福的。”
大妮笑了,笑里带着泪花。“嗯,我听我弟的,跟我弟好好享福。”说罢,拿过汤勺,给自己和二虎每人舀了一碗小鸡炖蘑菇。
两人香香地吃着。突然间,二虎惊叫道:“姐,你怎么眼睛里、鼻子里都在流血。”
大妮惨笑着说:“你也是。”
屋外,过年的鞭炮声零零星星地响起。
(节选自《中国微型小说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