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光
鲁迅
陈士成一见榜,便先在这上面寻陈字。陈字也不少,似乎也都争先恐后的跳进他眼睛里来,然而接着的却全不是士成这两个字。
他似乎被太阳晒得头晕了,脸色越加变成灰白,从劳乏的红肿的两眼里,发出古怪的闪光,这时他其实早已看不到什么墙上的榜文了,只见有许多乌黑的圆圈,在眼前泛泛的游走。
隽了秀才,上省去乡试,一径联捷上去,……绅士们既千方百计的来攀亲,人们又都像看见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轻薄,发昏,……赶走了租住在自己破宅门里的杂姓——那是不劳说赶,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门口是旗竿和扁额,……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则不如谋外放。……他平日安排停当的前程,这时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刹时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他不自觉的旋转觉得涣散了的身躯,惘惘的走向归家的路。
他刚到自己的房门口,七个学童便一齐放开喉咙念起书来,他大吃一惊,耳朵边似乎敲了一声磬,他们送上晚课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
“回去罢。”他迟疑了片时,这才悲惨的说,他们一溜烟跑走了。
“这回又完了!”
他大吃一惊,分明就在耳边的话,回过头去却并没有什么人,仿佛又听得嗡的敲了一声磬,自己的嘴也说道:
“这回又完了!”
他忽而举起一只手来,屈指计数着想,十一,十三回,连今年是十六回,竟没有一个考官懂得文章,有眼无珠,也是可怜的事,便不由嘻嘻的失了笑。然而他愤然了,蓦地从书包布底下抽出誊真的制艺和试帖注来,拿着往外走,刚近房门,却看见满眼都明亮,连一群鸡也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头突突的狂跳,只好缩回里面了。
寓在这里的杂姓绝了人声,接着是陆续的熄了灯火,独有月亮,却缓缓的出现在寒夜的空中。
月亮对着陈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来,当初也不过像是一面新磨的铁镜罢了,而这镜却诡秘的照透了陈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铁的月亮的影。
他还在房外的院子里徘徊,四近寂静。但这寂静忽又无端的纷扰起来,他耳边又确凿听到急促的低声说:
“左弯右弯……”
他耸然了,记得了。这院子,是他家还未如此凋零的时候,一到夏天的夜间,夜夜和他的祖母在此纳凉的院子,那时他不过十岁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旁边,讲给他有趣的故事听。伊说是曾经听得伊的祖母说,陈氏的祖宗是巨富的,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着无数的银子。至于处所,那是藏在一个谜语的中间:
“左弯右弯,前走后走,量金量银不论斗。”
房子里有几个掘过的旧痕迹,全是先前几回下第以后的发了怔忡的举动,后来自己一看到,也还感到惭愧而且羞人。
但今天铁的光罩住了陈士成,又软软的来劝他了,白光如一柄白团扇,摇摇摆摆的闪起在他房里了。
“也终于在这里!”
他说着,狮子似的赶快走进那房里去,但不见了白光的影踪,只有莽苍苍的一间旧房,和几个破书桌都没在昏暗里,他慢慢的再定睛,然而白光却分明的又起来了,这回更广大,而且便在靠东墙的一张书桌下。
陈士成狮子似的奔到门后边,伸手去摸锄头。他点了灯,移开桌子,用锄头一气掘起四块大方砖,蹲身一看,照例是黄澄澄的细沙,揎了袖扒开细沙,便露出下面的黑土来,他极小心的,一锄一锄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静了,尖铁触土的声音,总是钝重的不肯瞒人的发响。
土坑深到二尺多了,并不见有瓮口,陈士成正心焦,但忽而又触着坚硬的小东西了,圆的,大约是一个锈铜钱:此外也还有几片破碎的瓷片。
陈士成心里仿佛觉得空虚了,浑身流汗。这其间,心在空中一抖动,又触着一种古怪的小东西了,他又聚精会神的挖起那东西来,谨慎的撮着,就灯光下仔细看时,那东西斑斑剥剥的像是烂骨头,上面还带着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齿,他已经悟到这许是下巴骨了,而那下巴骨也便在他手里索索的动弹起来,而且笑吟吟的显出笑影,终于听得他开口道:
“这回又完了!”
他栗然的发了大冷,同时也放了手,便再不敢向那边看。忽而耳朵边又听得窃窃的低声说:“这里没有……到山里去……”
陈士成似乎记得白天在街上也曾听得有人说这种话。他突然仰面向天,月亮已向西高峰这方面隐去,离城三十五里的西高峰正在眼前,朝笏一般黑魆魆的挺立着,周围便放出浩大闪烁的白光来。
而且这白光又远远的就在前面了。
“是的,到山里去!”
他决定的想,惨然的奔出去了。灯火结了大灯花照着空屋和坑洞,毕毕剥剥的炸了几声之后,便渐渐的缩小以至于无有,那是残油已经烧尽了。
第二天的日中,有人在离西门十五里的万流湖里看见一个浮尸。那是一具男尸,五十多岁,浑身也没有什么衣裤。或者说这就是陈士成。但邻居懒得去看,也并无尸亲认领,于是便由地保埋了。
一九二二年六月
(有删改)
【注】制艺和试帖:科举考试规定的公式化的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