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 娘
邹立文
大囤的娘,满仓也喊娘。
大囤和满仓住在芜城西的十里铺。两家虽不同姓,但打小认就干亲,成了手足兄弟。
可从记事起,大囤和满仓就忘了娘的模样。他们喊的娘,只是个瘦弱的土堆,静静地躺在村子北坡的林地里。
只要大囤问起娘,大囤爹就连连叹气。
大囤三岁的那年腊月,天冷得邪乎,呜呜的北风,石头一样硬。
一天早晨,有人蹲靠在院门外,衣着破烂,满头霜花,像是赶了一夜长路。他费劲地推门,要讨口水喝。大囤娘心肠软,见人气亏力乏,就在热水碗里,掰进了半块碎窝头。那人临走,从脏兮兮的褡兜中,摸索出一双开线裂帮的虎头鞋,说也没啥值钱物,路上捡了双鞋子,留下给孩子们穿吧。也就是那天,去了趟芜城的大囤娘,再也没有回到家中。
只要提起大囤娘,满仓娘也是叹气连连。
满仓两岁的那年腊月,天冷得邪乎,呜呜的北风,石头一样硬。
偏偏那几天,满仓得了一场病,高烧气喘不见好转。带双虎头鞋来看满仓的大囤娘,见后心急如焚。她忙帮满仓穿上虎头鞋,用衣物裹紧抱在怀中,出门要去芜城的百草堂药铺,给满仓看病抓药。
呼啸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大囤娘倒腾着一双小脚,临近晌午赶到了芜城西门。那天的城门口行人稀少,可站岗的官兵却比往常多。一番盘查登记,大囤娘才进了城里的百草堂。看病,抓药,又匆忙抱着满仓往回赶。白色的日头歪在了西山,从满仓家出来的大囤娘,还没等走到自个儿家,就被乡长刘瘸子带来的人给抓走了,从此没了音信。两年后的一天,村西头的四哑巴才心有余悸地比画着,大囤娘被人活埋在村南的河滩里。
打那起,大囤没了娘,满仓也没了干娘。
娘常说,满仓是捡了大囤娘的命才活下来,往后说啥别忘了到干娘的坟头磕头烧纸。满仓记死了娘的话,每年清明,都和大囤一起给干娘上坟,从未间断。
日子连着日子,一晃就是几十年。
有一年,芜城的烈士陵园扩建了展馆。开馆那天,县里邀来不少早年从家乡走出去的老革命。其中有位年迈的吴司令,还动情地给大伙讲了一个故事。
1 936年的腊月.天冷得邪乎,呜呜的北风,石头一样硬。
一天晌午,有个抱孩子的妇人,被寒风裹挟着进了百草堂药铺。孩子病重,药柜伙计忙照方抓药。在等药的空当,妇人要借掌柜家的针线,补一补孩子裂帮开线的虎头鞋。掌柜说正好家眷在后房做棉衣,让她们帮忙缝一下吧。
那天午后,原本县委的十几名同志,要在百草堂的药库中开会,没想到被叛徒出卖,幸亏虎头鞋帮中藏的字条,才让大家及时撤离。
吴司令就是当年的百草堂药铺掌柜。那抱孩子的妇人,他只记得家在城西十里铺,名叫黄大妮。
过后,吴司令还安排身边的人,跟着县上和镇上的工作人员,去十里铺村了解黄大妮同志的情况。几番周折,才打听到黄大妮,原来是早已故去的大囤娘。
不久,镇上的领导依照优抚政策,给大囤家送来了一张盖着大红印的证书,和一个装有补助金的信封。
大囤和满仓商量着,要把娘的坟,从村北坡迁到村南河边,说这儿离娘的魂近些。
迁坟那天,烟花和爆竹腾空炸响,墓碑上的红绸随风舞动,两家老少几十口子,像是操办了一件大喜事。临了,大囤和满仓扶碑而立,俩人那早已佝偻的腰身,从没这般挺直,就如同娘的墓碑一样硬气。
年复一年,只要大囤和满仓能走得动,这给娘上坟的大事,老哥俩从不让两家的孩子们张罗。
又到清明。这天一大早,田地里的枯叶上还落了层白霜,可中午的日头已照得人浑身刺挠。
才过晌午,老哥俩就抬了备好的酒菜,一路上走走歇歇,去村南河边林地给娘上坟。
早春渐暖,林地四周已见桃红柳绿,菜叶儿返青。老哥俩祭奠完后,像往常一样对饮上几盅。然后.红着脸膛背靠在坟头上,跟娘说会儿话,那股温暖的劲儿,就像是依偎在娘的怀里。
看来以后,娘的坟,咱哥俩也上不了几年喽。大囤颤颤地说。
是啊,到那时,还怕干娘认不得我呢。满仓悠悠地应着。
咋不认得,娘在里头,一年一年看着你长起来。大囤接了话茬。
那以后,谁还会记得娘的好呢?满仓弱弱地问。
透过林间树木的枝条,大囤望了望西落的日头,大声回道:多着呢,除了我们的孩孙,那年娘舍命送信,多少人要喊她亲娘哩…一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