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汤湖
陈蔚文
“喏,手心朝上。”安村茶场的老梁示范给我们看,这个手法叫“阳手”,也叫提手采。拇指和食指轻捏芽头,稍用力提,厚实的芽头便摘下来了。
在赣西南的遂川汤湖镇,几乎无人不会采茶,不少孩子童年就把茶园当乐园,从小跟着父母采茶。茶园也不乏八九十岁的老人身影,采了一辈子茶,手掌与茶建立了磁场,大概不用看便能感应到。
不能用机采吗?我问当地诗人叶小青。据说一台双人台式采茶机每天可采鲜茶三千斤左右,相当于四五十名采茶工的采摘量。
当然不能。叶小青干脆答道,像是要捍卫茶叶的尊严。
一叶一芽只能人工采摘,精确的手势保证了叶芽的外形完整、匀净,机采易折断枝条或老嫩一把捋,这样采下的茶叶等级不分,不能保证精品茶的筛选。
此刻,井冈南麓的汤湖,我捧着一杯狗牯脑茶端看。芽端微勾,载浮载沉,一叶叶在杯中起舞弄影。啜一口,清气缭绕。三四泡之后,茶色渐淡,入口仍有余香。老梁给我们讲茶的故事,有次他携自家海拔九百米高的山上采摘的新茶参加茶叶评展,一位江南的茶专家喝过他的茶后,当即说好,向老梁预订了七斤,让他每年春分后寄来。老梁依嘱每年寄茶,有一年霜冻冻伤了茶树新芽。老梁怕专家等急,把当时承包基地的新茶寄了去。专家喝后与他联系,说,茶依旧不错,只是不如之前,这次茶叶的海拔,可能比之前的茶要低个两三百米吧?专家用的是温和的询问口气,但话中的了然让老梁听后大惊且羞愧。他和专家说了实情,此后把这事当作生意不可“忽悠”的教训,时常讲给来喝茶的人听。直到现在,专家仍然每年购买老梁的新茶。
自古以来,太多文人爱茶,喝茶,写茶。文人以茶会友,叙物,代酒,寄情。茶,还近乎是中国文人人格理想的化身。在文人看来,茶有淑女之态,君子之气,茶中还包含自然万象——把“茶”字拆开,就是人在草木间。茶是闲情的化身,一点苦涩,几缕回甘,正是“断不可少”的人生片刻。
惯喝茶的人是有瘾的。我祖父在江浙兰溪小城,一生基本在酒肆茶馆度过。《兰溪市志》载,民国十七年,兰溪城区有茶馆一百一十六家,到民国二十四年,兰溪有茶馆一百九十五家。茶客每天要喝三次茶,早、午、夜三个时段,老茶客风雨无阻,天蒙蒙亮已赶到各自常去的茶馆坐定,沏杯茶,或配大饼油条过早。读到这段资料时顿时浮现出祖父大早披衣出门的身影。小茶馆的茶,和他在家喝的一样,都是最普通的粗茶,谈不上品级,唯耐泡。他坐在乌沉的八仙桌旁画马给我看,深目高鼻,瘦长的手指蘸着茶水。这是我对他最深的印象。
遂川一友也说起他的父亲,老人家采了一辈子茶,却从不喝品级好的,尽喝粗茶。对他父亲来说,粗茶好喝,因其可畅饮,不用小心翼翼,惦记价钱——他和妹妹当年读书费用,多出自父母辛苦采摘的品级好茶。每逢采茶季,天刚泛点鱼肚白,父母就要背起茶篓,爬上高山去采茶。品质最好的茶通常在海拔八百至一千米。当地人常说:“清明茶叶是个宝,立夏过后茶粗老,谷雨茶叶刚刚好。”采茶人争分夺秒,为争取更多时间采到新茶,带着干粮当午餐。初春尚有春寒,高山上尤其冷,要裹着棉衣采茶;谷雨过后,茶林有时升温到三十多摄氏度,仍要挥汗采摘。那时,父亲总要带上一只大水壶,灌满浓酽的茶水。
“你现在应当多孝敬你父亲好茶。”我说。
“我父亲去年走了。”朋友说。
杯中的茶,此时不仅仅意味清雅,更有了其他厚重意味。老舍先生说,烟酒虽好,却是男性的,粗莽,热烈,却也有火气,未若茶之温柔、雅洁,茶是女性的。其实,茶也是男性的,在它的温柔雅洁中同样含有粗莽、热烈,含有风霜的涩和汗水的咸。
午后,去依山而建的茶园,沿斜坡面开设的梯状茶林,远望如一幅秀美图画:一行行梯田状的青翠,依山环雾,如民间传说中神仙驾云出没的地方。
我问叶小青,写过与茶有关的诗吗?他说没有。
茶校毕业,又在此地生活多年,竟没有写过与茶有关的诗,有点奇怪,但再想,不写,才好像是他。这位内向瘦小的诗人,在汤湖镇政府工作,妻儿在遂川县,他每周回一次家。多年来,笔名“五里路”的他一直在乡村生活,在寂静的山梁与盆地间写诗:
只有在这里才能真正安静下来
四周青山的绵延与水田的有限
树立了
很好的榜样。它们
总是不卑不亢地一年又一年,用自身的存在
回答了人世的问题。在这里
听一听鸡鸣就知道几点钟
他们把时间还给了时间,把生活
还给了平淡、卑下、琐碎、重复
这何尝不是生活的真谛
这时,茶林前方涌起玉带般的雾气,眺望升起的雾,我对茶突然有了别样的理解。“一壶得真趣”,人们喜欢赋予茶以高山流水的诗意,甚或高蹈的禅机。它总是与精舍云林、幽人名士联系在一起,但对另一些人,比如我的祖父、朋友的父亲来说,茶这种古老的双子叶植物提供的是解乏止渴,“茶为食物,无异米盐”。茶不仅入得雅室,也广布田闾,饮者从中获得同样的满足。这正是茶的浩大之处。它不仅是水样的轻盈与清澈,还有着泥土的宽厚与温柔。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