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萤火
刘庆邦
雨停后这天下午,闲不住的堂叔有了新的动议,要组织我爹他们去东河堵鱼。那年我五六岁吧,高兴得几乎欢呼起来。关于堵鱼,事情是这样的。十户人家联合起来,用纳鞋底子所用的那么粗的棉线绳子,织成一张大网。大网的面积有多大呢,可以把整个打麦场网得到边到沿,连麦堆、麦秸垛和硕大的石磙,都能网罗其中。
刚走出我们的村庄,我远远就望见了东河高耸的河堤。在天际的灰云压顶之下,河堤是青黛色,像是一条巨大的黑鱼的脊背。我爹像提溜一只羊羔子一样,把我弄到河堤的堤面上。我往河里一看,惊得禁不住直往后退。河里的水太满了,满得溜边溜沿。一棵玉米秆子从上游漂下来了,快得像一支箭一样,嗖地就射了过去,眨眼就不见了。
爹把秫秸箔折叠成双层,铺在满是泥泞的堤面上。我在箔上坐下,一动都不敢动。不敢往河里看,我就转过脸去,往河堤外面看。河堤下面离我最近的地方,种的是一片高粱。如果说每一粒高梁米都是一只斑鸠眼的话,斑鸠已经睁开了眼,并露出红红的眼圈儿。
随着水面啪的一声,还有堵鱼人的一阵叫嚷,我看到大网已投进河中,爷爷和叔叔们正在往揳在河两岸的两根木桩子上固定网纲。网纲是一根比较粗的绳索,穿在大网后背的边沿。一条大鱼游了过来,大鱼可能碰到了网纲,噌的一下跳将起来,跃出了水面。
我爹大喊一声:快拉!有的双手拽着绳子,身子向下打着坠,倒退着往前拉。有的把绳子背在背上,弓着身子,像纤夫拉纤一样向前拉。我不知不觉从箔上站了起来,双手攥紧,眼睛瞪大,向网里看去。让人失望的是,只有几条身材苗条的白条,在网里蹿了几下,闪过几道银光,尾巴一翘,就从网眼里钻了出去。大网又起了两次,还是没有逮到鱼。
天黑下来了。天黑得很快,没有渐渐之说,说黑就黑了。爹过来摸摸我的头,说:要是困了你就睡吧。我爹问我:我说不让你来,你非要来,现在后悔了吧?我没说后悔不后悔,在箔上躺下了。耳朵离地面近了,我似乎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呼呼声。流水带风,而且带来的是长风。风从我的脖子那里掠过,一直掠到我的肚子上、腿上、脚上,还有指甲盖儿上。爹把他的汗褂子脱下来,盖在我的肚子上和光腿上。
瞌睡总是和黑暗联系在一起,那些堵鱼的人强打精神,要求我爹给他们讲故事。我爹当过
二十多年兵,去过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地方,肚子里装的故事是很多的。我爹讲的故事有些遥远,他讲故事的声音好像也有些遥远,一点儿都引不起我的兴趣。我的眼皮开始发涩,真的要合上了。
在我似睡未睡之际,迷蒙中我看到有星星从天空落下来,一颗、两颗、三颗……奇怪呀,月黑头加阴天,天上一个星星都没有,怎么会有星星落下来呢?看见有星星在漆黑的夜空闪烁,
我欣喜地向爹报告:星星,星星!
爹说:那不是星星,是萤火虫。
我是第一次听说萤火虫,也是第一次看见萤火虫。什么是萤火虫?我问爹。
萤火虫是一种会飞的虫子,样子跟蜜蜂差不多。只不过,蜜蜂不会发光,萤火虫会发光。
萤火虫喜欢在夜里出来活动,天越黑,越能显出它身上萤火的光明。
萤火虫会蜇人吗?
萤火虫不会蜇人。
那,它身上的火烧手吗?
不烧手。
我想逮一个萤火虫玩。
那不太容易,还没等你伸手逮它呢,它就把身上的萤火熄灭了,你就看不见它了。
我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数过星星,星星越数越多,怎么也数不过来。萤火虫好像比星星还难数。萤火是明明灭灭,灭灭明明。你看见它是明的,它忽而灭了。你以为它灭了,它忽而就明
了。萤火虫的火没有火苗,发出的光也没有光芒,就那么淡淡的、莹莹的,有时像橘黄,有时像柿红,有着梦幻般的色彩。把萤火虫看了一会儿,我就进入了我自己的梦乡。
我爹他们在半夜的喊叫声把我惊醒,大概堵到了鱼,有人喊大家伙,有人喊乖娘子,有人喊还有一条呢,干死它,干死它!我没有爬起来,我又看到了在夜空中飞舞的萤火虫。萤火虫似乎对人类堵鱼的事不感兴趣,它们该怎么飞,还怎么飞。我也是,我对看萤火虫更有兴趣。有些萤火虫飞得很低,几乎碰到了我的眼皮。有的萤火虫飞得比较高,高得有些缥缈。多层次的萤火,构成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我自己也仿佛成了童话世界中的一员。
那天夜里,我不记得被惊醒了多少次。反正每次醒来,我都看到了萤火虫。萤火虫飞着飞着,还会落下来。有的停在高梁穗子上,有的停在蓖麻棵子上。一只萤火虫竟然停在了我爹的背上,把我爹的脊背照出了一片黄晕。我告诉爹:萤火虫爬到你背脊上去了!
我爹说:不要管它。
天亮了,我才看到我爹他们堵到的鱼。这些各色大鱼被集中放到河堤外面的一个水洼子
里,金一块,银一块,铜一块,铁一块,加起来恐怕有好几百斤吧。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