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诗的境界产生的第一个条件是直觉所“见”的意象,第二个条件则是所“见”意象必恰能表现一种情趣,“见”为“见者”的主动,不纯粹是被动的接收。所见对象本为生糙零乱的材料,经“见”才具有它的特殊形象。比如天上的北斗星本为七个错乱的光点,和它们邻近星都是一样,但是现于见者心中的则为像斗的一个完整的形象。仔细分析,凡所见物的形象都有几分是“见”所创造的,“见”为直觉时尤其是如此。凝神观照之际,心中只有一个完整的孤立的意象,无比较,无分析,无旁涉,结果常致物我由两忘而同一,我的情趣与物的意态遂往复交流,不知不觉之中人情与物理互相渗透。比如注视一座高山,我们仿佛觉得它从平地耸立起,挺着一个雄伟峭拔的身躯,在那里很镇静地庄严地俯视一切。美学家称这种现象为“移情作用”。
移情作用是否发生以及发生时的深浅程度都随人随时随境而异。大地山河、风云星斗原来都是死板的东西,我们往往觉得它们有情感,有生命,有动作,这就是移情作用的结果。比如云何尝能飞?泉何尝能跃?我们却常说云飞泉跃。山何尝能鸣?谷何尝能应?我们却常说山鸣谷应,诗文的妙处往往都从移情作用得来。
从移情作用我们可以看出内在的情趣常和外来的意象相互融合和影响。比如欣赏自然风景,一方面说,心情随风景千变万化,睹鱼跃鸢飞而欣然自得,闻胡笳暮角则黯然神伤;另一方面说,风景也随心情而变化生长,心情千变万化,风景也随之千变万化,惜别时蜡烛似乎垂泪,兴到时青山亦觉点头。这两种貌似相反而实相同的现象就是从前人所说的“即景生情,因情生景”。情恰能称景,景也恰胞传情,情、景相契无间,这才是诗的理想境界。每个诗的境界都必有“情趣”和“意象”两个要素,即“情”与“景”。我们时时生活在情趣里,却很少能将情趣化为诗。我们抬头一看,或是闭目一想,无数的意象纷至沓来,但是只有极少数才能成为诗的意象。因为意象必须有情趣来融化它们,贯注它们,才有圆满浑整的境界。所以说,诗的境界是情趣和意象的契合。
情趣和意象的契合才能产生诗的理想境界,但宇宙中万事万物却常在变化发展中,没有绝对相同的情趣,自然也就没有绝对相同的景象。情趣不同,那么景象虽似同而实不同。比如陶潜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时,杜甫在见到“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望岳》)时,李白在觉得“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时,都见到了山的美。在表面上景象都是山,在实际上却因对山贯注的情趣不同,各有不同的境界。因此,我们可以说,每首诗的境界都是作者自己的创造。
这个道理也同样适用于诗的欣赏。无论是欣赏还是创造,都必须见到一种诗的境界。就情景契合的境界来说,欣赏与创造并无分别。比如姜夔的词句“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就含有情景契合的境界。他在创作这句词时,须先从自然中见到这种意境,感到这种情趣,然后拿这九个字把它传达出来。在见到那种境界时,他必觉得它有趣,于是创造也就在欣赏中完成了。当然,读者在读他的这句词而见到他所见到的境界时,也是在欣赏中进行创造。读者所见到的意象和所感到的情趣,相比姜夔和其他读者所见到和感到的便不能绝对相同。
其实,每个人领略到的境界都是性格、情趣和经验的返照,而性格、情趣和经验是彼此不同的,所以无论是欣赏自然风景或是读诗,各人对境界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不但如此,同是一首诗,你今天读所得到的和明天读所得到的也不可能完全相同,因为性格、情趣和经验是生生不息的。欣赏一首诗就是再造一首诗。每次再造时,都要凭当时当境的整个的情趣和经验做基础,所以每时每境所再造的都必定是一首新鲜的诗。所以,无论是创造还是欣赏,真正的诗的境界是无限的、永远新鲜的。
(摘编自朱光潜《诗论》)
材料二:
朱光潜认为,要所见的境界成为诗的境界,“见”的作用非常关键。它必须具备的一个重要条件是,“诗的‘见’必为直觉。”从克罗齐的观点得知,“见”所生的“觉”有两种,一为“知觉”,一为“直觉”。知觉是“对于诸事物中关系的知”,也就是“名理的知”。正如我们观察一个人,假使首先想到的是“他是一个学生”“他是某某的儿子”等等,那么见到的便是名理的知觉;如果看到的仅仅是他自身的形象,比如他的笑容、他眼睛里的光芒等等,如同在凝视一幅人物画,无形中割断他的社会关系,这时所见的就是“直觉”了。直觉见出诗的境界,因此诗的境界中是“‘直觉的知’的内容而不是‘名理的知’的内容”。
朱光潜认为思考和联想对于诗自然有重要的作用,但思考和联想是直觉前的一种准备和酝酿。在经过思索和联想后,思路于瞬间豁然开朗、畅通无阻。境界通常是突然显现于这种灵感来临的一刹那,使人顿时心怀澄明、别无旁骛。直觉的知和名理的知在一定情况下可以互相转化,但不可能同时存在、同时进行,这一点在“见”时犹为重要。“在美感经验中心所以接物者只是直觉而不是知觉和概念;物所以呈现于心者是它的形象本身而不是与它有关系的事项,如实质、成因、效用、价值等意义。”在思考和联想时,决不可能同时进入到诗的境界之中,而在此后的凝神观照阶段,必须忘却外在一切,聚集所有的意识将诗的内容看成具体的形象从而烘托出生动的情境,整个人才投入到当中去。“意象的孤立绝缘是美感经验的特征。在观赏的一刹那中,观赏者的意识只被一个完整而单纯的意象占住,微尘对于他便是大千;他忘记时光的飞驰,刹那对于他便是终古。”
(摘编自刘晓宁《论朱光潜的诗学》)
1938年元月底,诗人艾青由湖北武汉去往山西临汾途中,满目尽是北国战乱的荒凉,人民的悲苦,即写下《北方》一诗:“北方是悲哀的/而万里的黄河/汹涌着混浊的波涛/给广大的北方/倾泻着灾难与不幸/而年代的风霜/刻划着/广大的北方的/贫穷与饥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