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的寂寞
何向阳
时隔几千年之后,已经难见当年轩辕关的地貌了,只剩下传说,在往事与神话间游走。夏禹,一半被压成纸形,叠藏在文典史籍里头,一半化作口口相传的故事,散落在如空气般无形却有时又凝聚成某种气候的民间。
然而,真的跑了几十里地,到“萃两间之秀,居四方之中”的嵩高之地、登封城北的万岁峰下,面对巨大的启母石时,才知道那个英雄是彻底寂寞的。
早年读《史记·夏本纪》,印象中有个叫禹的英雄与洪水斗了一辈子,太史公用了几大段写他从这里到那里,好像走遍了天下河流,连一些不知名的、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河都布满他的足迹。哪里有水难,哪里就有他的身影,忙碌得不知道还有别的生活。重翻《史记》,“敏给克勤”“劳身焦思”的句子迎面扑来,相比“开九州,通九道,陂九泽,度九山”的功劳,“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的做法更惹人眼目,“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终于“告成功于天下”,天下也终于因这个人的忙碌操劳而“太平治”。然而行为、功绩之外,仍有一句不能舍下,那就是“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较之,我倒更喜欢口传历史中那句“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去了“敢”字,可能更见禹的风格。不是不敢,而是不能,司马迁的文人叙事中说的是责任,民间叙事中说的是精神。二者叠加,仍不能抹去寂寞吗?
禹治水前,还有一个人因治水建功,也因治水被杀。当那个叫鲧的人用堵的方法最终没有止住水而失败时,死的命运其实已等着他了。“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是小事,而民生之事重大。《史记》中那一句“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让人看了心悸,可见当时的责任制非常严明。“舜举鲧子禹,而使续鲧之业”,这里面有种难以用人情释解的苦痛,舜此举之用意今人不好揣摩,然而也让人觉出搭了性命的压力,不知当时尚年轻气盛的禹怎么想,反正他是上路了。面对因洪水而生活困苦的百姓,他是非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置之度外了。
在失去了父亲之后,谁又是第二个要他付出的亲人呢?启母石就是另一场不幸的实证。“禹治鸿水,通輮辕山,化为熊,谓涂山氏曰:‘欲饷,闻鼓声乃来。’禹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至嵩高山下化为石,方生启。禹曰:‘归我子。’石破北方而启生。”这则故事一波三折,写得太生动,也太苦涩,还有启之生,也十分扑朔迷离。然而立于启母石前的下午,阳光是这么好,峭壁的石头破裂开来,一分为二。围着它走,有种本真的崇慕,因为它本身没有任何雕饰或者后天的人文附丽,就是一块巨石,风雨阳光都经历过了,还是一块巨石。对于那不知历史传说的过路人,它会因没有文字与解说而沉默为一块真正的顽石。大禹寂寞着,他的寂寞不是后天的懵懂,而是在当时,最亲密如妻子的人仍然会“惭而去”,离开他,不解是深的,比水更深一些。大禹,枉有回天之力,能够劈山让泄流改道,却不能够让一个心爱的女人回心转意,一任那自心流漫的大潮淹没自己。
何况诸侯们叫叫嚷嚷,争相出着主意,到了要走向水泽大野时,便多缩进家门不愿出去。对于这帮人,大禹怎么不冲他们把那双总是在走、长满老茧的大脚伸开呢?这个英雄,领着一批人实干,却还要永担背后的冷嘲热讽、唾沫星子,那也是一种水,堵或者导似已不是对付的方法,它汇聚着另一场洪水要淹没这个治水的人。还有民众,他们的纪念随时随处,然而民众的纪念也会时过境迁,也会因随时随处而改变心境,也会遗忘。他们忘记一个人的最好办法是将人打入历史,在史录的隧道里或可赢取一个空间、几行文字。然而,内心呢?当洪水不再,阳光灿烂,歌舞升平,与幸福伴行之际,谁会想起、忆念、沉吟,或者祭奠?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