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井(节选)
冯骥才
今天,我约了二表哥一起去打鸟。
二表哥最喜欢去荒村,一大片乱糟糟的老树和死树,混杂着一些早已坍塌了的残垣断壁,显然,在这里打鸟会容易些。
我跟着二表哥提着枪,猫着腰,蹑手蹑脚,在一丛灌木后边,隐下身来。好似摸进敌阵,心里边一阵阵激动。
二表哥说:“我先打,你千万别开枪,这儿可能有一群野雁。”我把枪按在胸口下边,两眼死盯着前边一片野树,我一直没有看见那些野雁在哪儿,只听“砰”的一声,眼前群鸟从草木丛中轰然腾起,四处乱飞,好像打散了世界。二表哥兴冲冲叫了一声:“我打中了!”趟着野草丛莽冲了出去。
我怔了一下,跟着也冲出去。野草过腰,荆棘拦人,手脚感觉疼痛也不管了,自以为一直跟在二表哥身后,可愈跑离他愈远,渐渐看不见他了,我站直身子一瞧,前边荒天野地,我走岔了道?大声呼喝道:
“二表哥!”
居然没人应答。我加大声音再喊一声,还是没人应答。在慌乱和恐惧中,我一边喊着二表哥,一边在野地上奔跑。两次被什么东西绊倒,右腿膝盖生疼;我完全顾不上去看腿部是否受伤。这时,忽然觉得好像有人呼我。我赶紧停下来,屏住呼吸,静心听,果然是二表哥的声音,他在呼我!我惊喜之极,大叫:
“我在这儿呢!二表哥!”
可是,他的声音有点怪,声音很小,而且我分辨不出他声音的方向。忽然,我又听到他的声音,这一次,我清楚地辨别出他的方向右前方,而且不远!
我急忙向右前方跑去,跑出去不过十来步,突然一脚踩空,竟然凭空掉下去!整个人实实在
在摔在下边,幸好下边是很厚很厚的烂泥。但我还是浑身上下剧疼。这时,忽然一个声音就在眼前:
“别叫了,我比你还疼,你砸我身上了,我的腿多半给你砸断了!”
是二表哥吗?是他。可是眼前一团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他说:
“现在咱俩全掉进一口枯井里了,没救了,只有等死。”
等死?怎么能干瞪着眼等死。我便大喊起来,心一急,索性狂喊,一直喊到没力气了,也没人应答。
在这杳无人迹之地,绝对没有任何人相救,而我们自己是绝对没办法爬出这枯井的。
任何希望都是不存在的。
四周漆黑一团,头顶上边的井口里,是一个圆形的银灰色极其通透的天空。这圆圆的天空正中,是明亮、苍白、冰冷、残缺的月亮。除此纤尘皆无。这是一个要死的人最后看到的人间的景象吗?
死亡正向我们走来,我也没有心思说话了。一天来,经过各种情感的折磨与忧思,我渐渐把人间的难舍难离的东西放下了。我尽力叫自己明白,没什么放不下的。放下了才是真正的解脱。这就是死亡的哲学。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听到有人唤我。
睁开眼时枯井里似乎亮了一些,头顶上井口的一边有一抹阳光。呼唤我的是二表哥。他像是坐直了一些,不等我开口,便说:
“我必须要对你说几件事——”
不等我问,他竟然主动地说:
“这几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掖着,都是我干的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我必须说出来,放下来,才好走。反正咱俩已经是死人了,死人的话活人听不见。现在你只管听,别问。你要是觉得我是王八蛋,你就骂我,随你便。好,我说了——”
“我从小人见人爱,拿我当个老实巴交的傻小子。其实都叫我骗了。我自小就不是好东西。我坏,人的坏并不是跟人学的。我从根儿上就坏。”
我从来没听别人这么谈自己的。我暗暗吃惊。
于是,二表哥跟我说了两件“告密的事”:一件是告初中班主任的密,让他在“文革”中挨了批斗,闹抑郁症扎河里死了;一件是告发了一个很痩很穷的女人逃票,导致其被赶下火车。
“是啊,一个好老师那么关心我,我却告发他;一个穷女人并没招我,我为什么告发她?我图什么?我是不是天生很坏?而且我对比我厉害的人并不敢坏,我的坏专对那些伤害不到我的人。”
他又断断续续地讲了他所干的几件坏事,渐渐地,没声音了,而且也没有呻吟和喘息声。我没有呼喊他。我知道,他该走了。我也失去了活命的欲望。一种死亡的气息渐渐包围和吞噬了我们。我浑然不觉。
一缕刺目的光忽然穿过漆黑一片,照进似乎已经不存在的身体里。我竟然听到一句问话:“哎——哎!你们还活着吗?”
这种生还的感受无可形容。这是一种绝路逢生,狂悲狂喜。
我从身体到精神一天天开始还阳。可是听说与我一同起死回生的伙伴二表哥却不大好。据二表嫂说,打回来一直闭着眼不说话,脸上没有活气,看上去像床板上停着一具尸首。不论二表嫂跟他说什么,甚至对他哭了,他也一声不出。
二表嫂叫我老婆问我:“他还出了嘛事?枯井里阴气重,是不是中了邪?”
我听了,先是不解,后来渐渐明白,这完全与我有关。就因为他把自己那些坏事、脏事、伤天害理的事告诉给我。人最能给自己保密的还是自己,一旦告诉给别人,便无秘密可言。当时在枯井里,我俩都认定自己马上就成为死人,死人告诉死人的话,怕什么?可是现在我俩被救,都活了,活人告诉给活人,往下怎么活?
我想好了,过几天能走动了,去他家,对他立下死誓,不管他信不信,反正我也要对他发誓。泄露一字,地灭天诛!
可是多日之后,二表嫂忽然来说,二表哥不见了。
于是,我们赶紧四处找他,没人见过他。一个月过去仍旧没有踪影。二表嫂掉着泪说:“叫鬼勾去了,自打他救回来,魂好像就没回来。”
我听这话,心里不禁打个寒战。我好像明白他的去处——他准是回去了,又躺在那枯井的烂泥里。
那口枯井是他人间的出口。
现在一个多月过去,应该早走了。
对二表哥那段“临终之言”,那些事,我一直守口如瓶。但搁在我心里挺不好受,好像这些事是我干的。也就是说,把坏事藏在谁心里都不是好事,无论是自己干的,还是别人干的。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