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地上的“战役”
路翎
侦察排的练兵工作紧张而平静地进行,王应洪在任何工作上都非常积极。他渴望执行任务的日子早一天到来,他渴望跟着班长王顺去建立功绩……而这一天也终于到来了。
这天上午,在山坡上的松树林子里,农村剧团的姑娘们给战士们做了一次演出。天气很晴朗,侦察排上阵地了。战士们走下了山坡,一边走一边回头招手,喊叫,大家都舍不得这些已经变得如此亲爱的人们。
晚上就要出发,王应洪非常兴奋,换上了那套留了好些天的干净衣服。换衣服的时候他发现了一条绣花手帕,用中国字在两朵红花上面绣了他的名字,又在花的下面绣了几个朝鲜字,他想那一定是她的名字。第一个念头是想汇报给班长,但在从坑道里往外去的时候,他犹豫起来了。他想,马上要出动了……完成任务回来再说吧。于是他把手帕仔细地折起来,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黄昏的时候,王顺就带着他的班出发到敌后去了。任务是捉俘虏。
他们是在一片长满野花杂草的开阔地中间一点一点地匍匐前进的。天气阴沉,吹着小风,除了树叶声,和附近什么地方有溪水的流响声以外,没有别的声音。开阔地上长着一些春天的金达莱花。
他们停下来了。一点声音也没有,他禁不住觉得可怕的孤独。这样寂静,这样绝对的静止,他从来也不曾经历过。他努力去想到连队、团参谋长、亲人们……后来他又想着母亲,想着他满十岁时候,母亲才替他做了一件新棉袄,替他试这新棉袄的时候,母亲不住地把他转过来又转过去,拍着他的胸又拍着他的背。他又想起了金圣姬,看见了她跳舞时的坚决的、勇敢的表情……想象着这一切,一瞬间就排除了对周围的寂静的苦痛的感觉,一瞬间觉得,这并不是在敌人的旁边,而是在亲人们中间。但这些闪电一样的想象马上就被从心底里冲出来的对于目前处境的警惕打断了,于是重新又感觉到那孤单、寂静。
多么漫长的时间呀。但这时更紧张的情况到来了——传来了一大群皮靴踏在沙土路上、踩过草叶的声音。敌人,美国兵正在这条路上往这边走来。他抓紧了枪。
现在那走在前面的几个美国人看起来是已经走过班长的身边了,他忽然想:如果班长不在怎么办呀?于是他差不多想要开枪了。但正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侦察员的铁的纪律使他的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完全不属于自己,他的热情和勇敢必须绝对地属于伏在小路周围的黑暗中的他的班,而他的班属于他的连,他的团。这一刻,他变成了真正的战士。
皮靴踏在沙土路上的声音又传来了,这个敌人走得有些蹒跚。班长王顺拔出锋利的匕首,跳上去捅倒了敌人,敌人狂叫起来向前逃跑,却被王应洪一下子奔出来抱住了,几乎要一下子扭断他的筋骨。班长奔上来用一块布塞住了这敌人的嘴,他们就得到了一个俘虏。
但这时远远地传来了枪声。因为这个俘虏的一阵狂叫,刚刚过去的那一个排的敌人回转来了。
情况很危急,这里再不能停留,于是班长下定了决心。他命令王应洪跟着他留下来掩护全班;命令副班长率领其他所有的人带着那个俘虏利用这条沟的地形向左后面撤退。而他自己爬上了沟沿,像箭一般地一下子跃到十米外的洼地中央的一个小土包后面去了。
两个侦察员突然出现在敌人的“纵深”里,用不了几发子弹结果了两个机枪手,又灵机一动扑倒在机枪跟前,对准那些敌人射击起来了。半分钟不到,就结束了这个洼地上的“战役”。他们越过一条小溪,跑进了大片的洋槐树丛。右腿负伤的王应洪栽倒了。
“班长,……”他说。
“不许说话!”班长对着他的耳朵严厉地说。
“我牺牲了不要紧。”
“别说话,纪律!”
“班长,”年轻的侦察员含着眼泪在恳求了,“我打响的时候,你从右边撤出去,……”班长掩住了他的嘴巴。
这天晚上星光明朗,他们的特别艰难的行动终于叫敌人发觉了。两个敌人向着这边开着枪扑过来了。
突然地,王应洪跪了起来,越过那块石头一直迎着敌人滚去。
更多的敌人蜂拥上来,想要活捉他。他一下子站了起来,用他的负伤的腿向前奔去,奔到敌人的中间,火光一闪,一个手雷爆炸了。
剩下来的几个敌人竟不敢再前进,而这时我军阵地上的火力支援过来了。
苦痛的班长王顺,以愤怒的大力抱起了年轻的战士,在呼啸的子弹下,背着他跑过了最后的那几十米的开阔地,跳进了交通沟,听见了自己人的声音。他就在一阵软弱里倒下了,但他仍紧紧地抱着王应洪,喃喃地说:“王应洪,我们回来啦!”
班长王顺苦痛了很多天。他的身上一直揣着那一条染满了血的手帕。
面对毫不知情的金圣姬母女,他不知道要怎样开口。终于他简单地说起了他们的胜利,王应洪的牺牲,同时取出了那条绣着两个名字的、染满了鲜血的手帕。
金圣姬的眼睛马上睁大了,嘴唇有点发抖。她不哭,只是脸色非常苍白,眼睛发亮,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王顺和他手里的手帕。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握着他的手。这姑娘的手在一阵颤抖之后变得冰冷而有力,于是王顺觉得不再需要说什么了。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