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师
刘永飞
在我小时候,乡里习武之风盛行。
农闲时节,夜幕降临,某个村的某块空地上,已是“汽油灯”高悬,那些十六七岁的少年们,三三两两汇聚而来,他们扭腰压胯、冲拳踢腿做起热身动作。
这时,你会发现总有一位长者穿梭其中,他一会儿纠正这个人的马步,一会儿纠正那个人的出拳,时不时还会做些示范。他就是少年们请来的武师。那时请武师,一般不花钱,待到逢年过节,孩子们带上礼品看望看望师父即可。
我们村请的武师特别有名气,据说他是陈天佑的关门弟子,关于陈天佑的传说在民间有很多。说他曾在商丘打过擂,先后击败过俄国人和日本人,可谓名噪一时,村里人认为他的徒弟自然也差不了。
武师姓甚名谁已不记得,但他白须及胸或腾挪跳跃或昂首挺立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那时的武师已有六十余岁,一套拳下来,气不粗喘,面不改色,引来众人一片叫好。但真正让人叫好的是他的师德,跟有些武师相比,他从来不“留一手”。两年工夫,他不仅教会了徒弟们大洪拳、小洪拳、六路、二虎登山等十多个套路,还教会了他们使用长、短、双、软等十多种器械。而据说有的武师都教三年了,五六个套路还没有教完。
那时候,年轻人在场上练习,总会引来许多人观看,不少是像我这样的孩子。俗话说“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我们是后者,每当看到谁的姿势难看或出错了拳或不慎跌了一跤,我们的笑声总会轰然而起。
准确地说,我和我的同龄人都是来看高展的。高展比他的同龄人至少高半头,他虽身壮如牛,但肢体僵硬,行动迟缓,同样的动作,经他练出来,怎么看怎么别扭。他就像舞台上的丑角,一出场人们就攒着笑声,待他出了洋相,笑声就会蓦地爆发。
好在高展自己并不在意,别人笑他,他不仅不生气,甚至还朝人群做个鬼脸,好像他这么练是在故意逗我们。
武师是个非常负责的人,经常给高展开小灶,可是无论武师如何用心,高展总是用众人的笑声来回报师父的付出。众人每次哄笑,武师的脸色都不好看,有着教不严、师之惰的愧疚感。
那时候,电影《少林寺》热播,年轻人的心中都藏着一个武侠梦。休息时,他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让师父教些一招制敌的绝技。像电影里的大侠们那样,一伸手,一抬脚,足以让一个坏人灰飞烟灭。
每当这时,武师也不拒绝,他让徒弟们配合做些动作。比如,别人进攻,如何闪躲,如何接招,或者如何反击。
我时常看到徒弟们朝着武师一伸手,或者一出脚,看不清武师做了什么动作,他的徒弟们已经或跪或躺在地上了。有时候,武师也模仿进攻,只见他身体一个虚晃,徒弟们还没有作出反应,人已经被放倒在地。当然,这些都是点到为止。
武师常责怪徒弟们出拳无力,鼓励他们速度快些,再快些;力道大些,再大些。还说,这样的力气和速度,怎么能制服对手。但徒弟们面对老师不敢全力以赴,免不了有些配合表演的意思。
这一日,徒弟们又围着师父学绝招。武师一边讲解,一边问谁配合演示一下。平常都是老师指定人选,今天这么一问,大家有点不好意思,没一个主动应战。武师满面笑容地鼓励大家说:“不要紧的,我会很小心,来,哪个勇敢地站出来?”人群里还是一片寂然。
直到老师问第三遍时,才有个人怯怯地站出来,众人一看就乐了,原来是高展。不知道为什么,平常师徒间的切磋,武师从来不找他,他心里应该有些失落。他今天自告奋勇地站出来,也许多少有点赌气和不甘的意味。
武师的脸上依然含着笑,他说:“哦,是高展,挺好。来,朝我的胸口进攻。”
只见高展犹豫片刻,攥起拳头扭腰送胯慢悠悠地朝师父打去,武师轻轻一挡,高展的胳膊斜到一边去了。武师说:“进攻的意图太明显了,你这样软绵绵出拳不像是一招制敌,像给人家挠痒痒。”
武师语出,哄笑四起。武师并不理会高展的窘迫,而是对着众人说:“你们千万要记住,进攻一定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还要竭尽全力,确保一招制敌!”
他说:“高展,来,再来一次。”
武师说这番话时,仍看着众人,待他刚转过身,忽听咚的一闷声,外围的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只见武师腾腾腾朝后退了五六步,扑通一声坐在地上。
此时的武师一手撑地,一手捂胸,双眉紧蹙,脸色蜡黄。众人急忙上前搀扶,他摇摇手制止了大家。
良久,他才从地上爬起来,直接朝自行车的方向走去。徒弟们要送他,只见他朝后挥了挥手,上车走了。
此后,武师再也没来过。徒弟们几次盛情邀请,武师不给面见,让人传话,说年纪大了,教不动了。
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高展有了“一招制敌”这个绰号。
(选自《大观·东京文学》2022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