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荡和游离
姚雪雪.
车站与小镇上的医院仿佛只有百米之遥。这个百米距离是我设想的,我把它设想的比实际距离短得多。站在医院大院的后门,我的记忆伸长颈项,眺望的目光终点最后落在两条锃亮的铁轨之上。
铁轨与我的距离之间隔着一览无余金黄色的油菜花地。这使记忆穿行的力度富有一种植物特有的气味和暖色。
铁轨锃亮的瞬间可以达到时间深处,铁的寒光在阳光照耀下神秘而多芒地变幻。一群孩子朝着车站的方向飞奔,一个小女孩落在后头,她重重地摔在地上,眼里滚着疼痛的泪水,发梢上沾着油茱花粉。她爬起来,抬头远远地看到一缕白烟喷进了眼睛里的画框。
我们的童年是如此青睐火车。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就喜欢被大人带着去看火车,孩子对一切游走着的东西有兴趣,在他们眼里,火车无异于一匹马或者一种更庞大而有力的动物。
孩子们像一个个赶场的观众,永远激情不息地等待火车开过,等待一幕幕新剧上演。当我们能够奔跑,便多么梦想与火车赛跑。
小镇的车站旁逶迤着一条小河,从前在修这条铁轨时,在小河上架了专供火车行走的铁桥。可能是在架这座桥时遗弃的旧物,小镇车站的铁轨旁日久天长地卧着车厢那么大的一截桥梁,这是我们的乐园。一群孩子不停地在这架钢梁上攀爬翻腾, A我们在无知无觉的冰凉中感知快乐的热度。攀上钢梁齐排排地面对铁轨坐定,我们就拥有了火车车厢的高度,我们耐心地等待一列火车通过,等待火车钢铁的手臂打破小镇平乏的秩序,等待着能以平视的姿势与心里的仰望对话。
火车开过时是有十足威慑力的,它咆哮着掀起巨浪,、并且把看不见的气浪的手掌重重地甩到人的脸上。这个神奇威武的动物,我小时候幸福地有很多次机会走进它的身体里。小镇是父母工作的地方,我们以前的家在九江城的南湖边上,小时候我每月都会跟随大人坐火车到距小镇几十公里外的九江。我和所有的远行者一样每-次都急切地等待火车把自己送到远方。“往后靠,往后靠,别被火车吸进去了。”大人总是以同样的话叮嘱我。“吸进去”是一个可怕的动词,轰隆隆笨重而冷漠的车轮以不可阻挡之势将人的身心碾成齑粉,这是一个让人后怕的噩梦。我害怕被吸进去,我长大后更害怕生命中的一切猝不及防;但我喜欢那个无数张陌生面孔闪闪而过的绿色车窗,喜欢车厢茶几上的白色台布,喜欢世界在静止和移动中的急速切换。我跟随火车一次次行走,在无数次相逢与告别中从一个家到达另一个家。
乘过很多次火车,我的童年依然喜欢观望火车。面对火车,我可以把握与观望的只是视线两头之间的一小段距离。火车的来路与去向盛载了困顿童年的全部冥想。我从铁轨的每一次颤动中感知远方的信息。如果小站是空荡荡的,我们一群孩子在铁轨边上玩耍,趴下身子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就能知道世界展现给我们的下一个将会是什么场景,这种预知的游戏十分刺激我们的内心。我听到了什么,我的秘密全都在那急剧起伏的小小胸膛里。
我十二岁离开小镇时忽然就疏远了火车。我和父母回到了九江,我们的家从此远离火车站,世界给予我的变数几乎再也不靠火车来完成了。但是我的感官不管以什么方式奔回故地,均会与幼年生活过的医院和医院后面的那段铁轨相接。
我再次挤进的车站已是高楼大厦,人流攒动中的我没有包裹和行囊,我是我自己的包裹。还是这条铁轨,小时候叫南浔铁路。它不断地向南北两头延伸,它被叫做京九铁路。它成为!了中国版图上蜘蛛网一般密集的铁路线.上最有力的一条。我就是被那些必然的象征吸引,而放弃了九江安逸的日子,从报社调到南昌一家出版社开始另一种方式的生活。
我也重新开始了每周每月辗转于火车的旅行。”我依然是童年时的那个观望者。只是一个是从窗外到窗内,一个是从窗内到窗外。法国作家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一书中写到窗户,他说:“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外面的人,永远不会和一个凝视着关着的窗户的人,看到同样多的东西。”我庆幸童年看到的是敞开的多么通透的窗户。而现在,我是一一个透过玻璃窗户看窗外面的人。城市退去后,窗外依然是一片绿色田畴,油菜花在几十年里一直热闹而寂寞地开放着。
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人打破一生的沉寂?那是火车吧,我辗转于火车之上我才意识到,是的,是火车,只有火车才具有这样非凡的力量。你可以一次次深入它的内心,去解密一个坚硬外壳者的生命温情。但那钢铁的躯壳似乎永远不适宜长久地与之依偎,更无法一生与它并行。
火车是必然颠荡和游离的,站台上形只影单的等候、车厢里毫无表情淡漠的脸,暗藏疲惫和痛伤、抑制不住的喜悦与期盼,一切的情绪全在行进的过程中。人生就是由这一截一截的过程组成车厢组成飞跑的火车,把人送到注定孤寂的远方,我想到达的就是那个人生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选自《散文》2009年第6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