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头暗号
王伟锋
拂晓,老钟起床,腰里塞着短斧,悄悄摸上野马岭。
老钟隐身伏在一块大石后查看。野马岭上,血迹斑斑,可见昨夜双方交火之惨烈。但老钟仔细看了,没发现游击队的踪迹,或者有价值的线索。很显然,战场被清理过。老钟暗自懊悔,自己来晚了。
昨天夜半,密集的枪声忽然响起来。老钟从睡梦中惊醒,侧耳倾听,坏了,像是从野马岭传来的。没多久,枪声渐稀,零星的几声枪响过后,浓得化不开的夜,重又陷入深沉的死寂。
下山的路上,他想起一处隐秘的山洞,摸了进去。山洞里的人,已经奄奄一息了。老钟认识,是游击队的李队长。老钟的儿子,也在队伍上。李队长几乎用尽最后的气力,交给老钟一个绣着荷叶的烟荷包,用微弱的声音告诉他,去镇上裁缝铺,接头暗语是:“今晚有出远门的大船吗?”答:“有。渡船上是新修的桅杆!”暗号对上了,就把这个烟荷包交给对方。
“要是……裁缝铺……有敌人,就去找疯,疯……”
“风什么,李队长,风什么?”
然而,无论老钟怎么呼喊,李队长再也没有任何声息了。
老钟紧紧攥着烟荷包,抹着眼泪下山。离开前,他用短斧砍来许多枝蔓,把遗体严严实实掩盖住,三鞠躬,说,李队长,对不起了,以后再给您修墓立碑。
老钟回家换了衣服,乘渡船来到镇上。镇上倒显得平静,除了鬼子、二鬼子正常的巡逻,就是为数不多的乡亲低头匆匆购买些日用急需品。一个不知哪里来的疯婆子,拄着根竹竿,端着豁碗,笃笃笃在前面走,边走边对路人说,可怜可怜我吧,给点儿吃的吧。
老钟警惕地躲在暗处,仔细观察裁缝铺许久。觉得没什么异样,又摸了摸腰间的烟荷包,这才决定前去接头。他压低头上的斗笠,若无其事地踩着石板路,低头慢慢向裁缝铺走去。
快到裁缝铺时,一阵吵嚷声传来。
“疯婆子,找死啊!快滚,滚远点儿!
随着一声呵斥,只见两个衣着体面的人,推推搡搡地把疯婆子从裁缝铺轰了出来。疯婆子跌倒,手里的竹竿和豁碗摔在地上。那碗骨碌碌的,在青石板上滚出去老远。老钟吃惊地左右看看,心知有变。
老钟赶上前去,替疯婆子捡起竹竿,又把滚落的豁碗追回来。
疯婆子唠唠叨叨,对着那俩人骂个没完。看到疯婆子,老钟想起了自己的老母亲,他把豁碗递过去,说:“老人家,您在哪儿安歇?俺送您过去。”
疯婆子夺过豁碗,抱住,突然一把攥住老钟的手腕。
老钟一惊,看起来瘦弱的疯婆子,竟是有把子力气。
疯婆子目光一凛,迅疾低声道:“别说话,跟我走!”
出镇子很远,确定安全无虞了,疯婆子才指指老钟腰间的烟荷包,举起竹竿作威胁状,厉声道:“说,哪里来的?”见老钟慌乱,又压低声道:“今晚,有出远门的大船吗?”
老钟恍悟,回道:“有。渡船上是新修的桅杆!”李队长的遗言里,万一裁缝铺有变,应是要他找这疯婆子。老钟遂镇定下来,将烟荷包从腰间解下,郑重交到疯婆子手里。
“李队长呢?”疯婆子急切地问,“他怎么样了?”
老钟望向远处的船渡口:“他,牺牲了……”
疯婆子无言,艰难地哽咽了一声,转身踉跄走远。
第二年,抗战胜利,镇上插遍了红旗。
渡口的老船工年事已高,老钟接替他撑起了渡船。大军南下的时候,老钟和乡亲们摇着橹,送走了一船又一船的解放军战士。看着这些年轻的朝气蓬勃的面孔,老钟就想起牺牲在前线的儿子,禁不住热泪盈眶。
夜来大雨,湍急的河水,迈着铿锵的脚步奔向远方辽阔的江面。晨光给天际抹上一把红晕,哗哗的流水声里,老钟蹲在船尾,给病中的老母亲熬中药。急剧的咳嗽声不时从船舱里甩出来,老钟听得心惊肉跳。老母亲病势严重,总不见好,老钟隐隐有些担心。
“船家,过河吗?”岸上忽听有人喊。
老钟抬起头,眯着眼,隔着稀薄的河雾打量。来人穿军装,女的,有些面熟。
女人微笑道:“大哥,可找到您了。怎么,不认识了?”见老钟沉吟不语,又说:“我是李队长的爱人。解放了,想接老李回去……今晚,有出远门的大船吗?”
女人说着,用力抹了抹脸上的泪水。
老钟忽然就泣不成声了。他极力按捺起伏的心绪,站起身高声回答道:“有,有啊!渡船上是……新修的桅杆!”这句话,老钟在睡梦中,已经自问自答不知多少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