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上很有独特见解的陶渊明,在诗歌创作中也颇有创新,其中之一就是革新了题材。在先前的民歌中,民间的歌手也曾歌咏过农耕生活,但远不充分,大约在他们的心目中这是非常普通的事情,没有必要多唱,还不如多唱唱爱情。《诗经》中还有一首著名的农事诗《豳风·七月》,汉乐府中竟举不出类似的名篇来。陶渊明却以一个隐士的身份大写田园的风光和生活,也咏叹农村的凋敝和农民的辛苦,给予人们很多审美的享受,从此以后田园就成了诗歌中的热门题材,唐诗中即有孟浩然、储光羲等人的田园诗派。
陶渊明又改造了传统的赠答诗,极大地扩展了这一古老题材的艺术容量。
赠答诗古已有之,建安以来更为繁荣,佳作不少,但后来颇有流于一味应酬,把彼此的具体关系讲得太多太琐碎,又有或作无聊之吹捧者,可以用于社交,等于请客送礼,完全失去文学价值。又有为人代作的情形(例如贾谧赠陆机的诗是潘岳代作的),也使诗歌丧失个性,成为一种秘书式的作业。
陶渊明写了不少赠答诗,他一般不去多写彼此关系的细节,而以抒发自己的情愫和感慨为主,成为抒情诗中的一大模式。赠答在他只是一枚钉子,各种内容都可以挂在下面。例如他的《赠羊长史》《别殷晋安》等篇,都是意味深长的名篇,而绝非只是交游考述的插图。赠答诗的写法在陶渊明手中获得极大的解放,他的家世、生活、思想、感情、政见等等都生动地反映或流露在这里。
咏史诗自东汉的班固以来,形成了以韵语形式将历史故事和人物敷衍为诗歌的传统,而自西晋左思以来,又新辟了借咏史来咏怀的抒情诗写作新路径。陶渊明的厉害之处在于他左右开弓,两手都很硬,甚至在同一组诗中,也兼用这样两种手法,而仍能从容不迫得心应手。
陶渊明又成功地实行了玄言诗的革新。在陶渊明生活的时代,诗坛上最流行的是玄言诗,
笔者在一篇旧作中写道:“到东晋,玄学在社会上士大夫阶层中广泛流行,懂得一点玄理并拿来装点门面的人多了,能够就玄学哲理进行一对一的辩论亦即所谓‘清谈’的人多了,哲学思辨的平均水平则不免大为下降;此时绝大部分名士并不研究玄学而只是运用玄学,或者简直是在享受玄学,借玄言以自炫。而正在玄学水平并无提高更无突破的时候,玄言诗却大为膨胀繁荣起来。参与某一运动之人数的增加,历来会促使它平均水准的下降,二三流的文人在这当中往往会起相当大的推波助澜的作用。玄言诗可以说乃是玄学得到普及以至变成一种时髦的产物。”(《玄言诗初探》)晋朝的玄言诗后来大量地被时间所淘汰。
陶渊明也写过传统的玄言诗,如《形影神》,但已大有改造,其中的思想不是从书本上抄来,而是自己从生活中体会提炼出来的,只是形式上还保持着传统的面貌。他的另外一些作品则取消全诗都作玄言的格局,改为在常见的叙事抒情中有机地插入包含哲理的诗句,例如《归园田居》其三全诗写自己去为豆苗锄草,其中顺便说起——衣沾不足 惜,但使愿无违。为了自由,可以付出各种代价。高级的真理总是朴素的,而且来自生活。
陶渊明改造了当年流行的玄言诗,结束了那种哲学讲义似的陈旧模式,直接从生活中提炼哲理,并且与诗中的叙事抒情融为一体,多有理趣,而无理障。这就丰富了诗歌的表现手法,为后人的诗歌创作开启了新的门径,陶渊明很少写通篇玄言的诗,却把许多看似家常平淡的诗篇写得充满哲理,耐人寻味,深思。
(摘编自顾农《陶渊明的文学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