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观鹿门之文及鹿门与人论文之书门庭路径与鄙意殊有契合虽中间小小异同异日当自融释不待喋喋也至如鹿门所疑于我本是欲工文字之人,而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此则有说。其不语人以求工文字者,非谓一切抹杀,以文字绝不足为也;盖谓学者先务,有源委本末之别耳。今有两人,其一人心地超然,所谓具千古只眼人也,即使未尝操纸笔呻吟,学为文章,但直抒胸臆,信手写出,如写家书,虽或疏卤,然绝无烟火酸馅习气,便是宇宙间一样绝好文字;其一人犹然尘中人也,虽其颛颛学为文章,其于所谓绳墨布置,则尽是矣,然翻来覆去,不过是几句婆子舌头语,文虽工而不免为下格。即如以诗为喻,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细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曾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且夫两汉而下,文之不如古者,岂其所谓绳墨转折之精之不尽如哉?秦汉以前,儒家者有儒家本色、至如老庄家有老庄本色,纵横家有纵横本色,名家、墨家、阴阳家皆有本色。虽其为术也驳,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是以老家必不肯剿儒家之说,纵横家必不肯借墨家之谈,各自其本色而鸣之为言。其所言者,其本色也。是以精光注焉,而其言遂不泯于世。唐宋而下,文人莫不语性命、谈治道。满纸炫然,一切自托于儒家。然非其涵养畜聚之素,盖头窃尾,如贫人借富人之衣。庄农作大贾之饰。极力装做。丑态尽露。是以精光枵焉。而其言遂不久湮废。然则秦汉而上.虽其老墨名法杂家之说而犹传,今诸子之书是也。唐宋而下,虽其一切语性命、谈治道之说而亦不传,欧阳永叔所见唐四库书目百不存一焉者是也。后之文人,欲以立言为不朽计者,可以知所用心矣。
(节选自唐顺之《与茅鹿门主事书》)
①文之不如古者,岂其所谓绳墨转折之精之不尽如哉?
②虽其为术也驳,而莫不皆有一段千古不可磨灭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