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人
张侗
①春节回家,我放下沉甸甸的东西,母亲就撵着我们去看奶奶。几个月前母亲在电话中告诉我们,奶奶认不得人了,还说胡话。
②奶奶坐在老屋屋檐下的圈椅里,木头人般的安静,听见动静,她抬起头微眯着眼望着走近她的人,目光空洞而散乱。
③“奶奶,是我。”我喊着奔过去,抓起她枯枝般的手紧攥着。“你是谁?”我愣怔片刻,奶奶真不认识我了。我有些急躁地大叫着:“我是您孙子啊。”
④奶奶说:“俺孙子来了。”她抬起另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耳朵,下巴……她的眼里涌出泪水,好像有气无力地说:“真是你!”我拿手帮奶奶擦着眼角的泪水,手顺势在奶奶脸上轻轻滑过。
⑤大概因我的到来,奶奶的话明显多了起来。奶奶说起我的到来,有着隐约的幽怨嗔怪;说起我的出息,则挺了挺身子坐周正,轻咳两声,透着兴奋自豪。缄默寡言的老人不见了,奶奶生动起来,而我有些无措,也更加无言。
⑥奶奶枯白的头发,像顶着一层薄而瘦的草木灰烬,被风雨侵蚀,上面又落满了严霜。以为我看身后的老房子,她絮絮叨叨说起老屋的好,吊上草帘子,门边和窗户周围塞紧了新稻草,屋里就守得住热乎气。我劝奶奶搬过去和我父母同住,奶奶固执倔强,发了天大的脾气,说从迈入张家大门就住在老屋里,咋能就随便搬走?我不知道奶奶指的“随便”是什么,我记得奶奶说她搬走老屋就空了,空了的老屋就滋生死气。有人住,屋子再老,都不会有一星半点儿死气。
⑦一群麻雀飞过去。奶奶说:“那是住在咱家的一群。你看,飞在最前嗉子最鼓的那只老雀子,翅膀多硬,每次我撒一把麦子都是它最先下来。”奶奶说:“有人住的屋檐永远都不会高,不会孤,不会冷,麻雀就会认得。那是家啊。心再野再大,没有比看住家更重要的了。”奶奶的手上更加温热,而肩背却屈服般的弯曲下去,被岁月的锤头无情击打着,像要狠命揳进这破败的老屋中。
⑧奶奶忽然俯在我耳边说:“待会我们就玩木头人。”这骤然陌生的话题让我呆愣住。
⑨奶奶是不是糊涂了?奶奶转着灵动而潮湿的眼睛仰看着我。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奶奶,吭吭两声,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奶奶似乎看出了我的佯装,她狡黠地微笑着,这是我浸入骨髓般熟悉的笑容。我和奶奶互相看着,带着泪花的微笑里交换着彼此都懂的宽宥。
⑩饭后的离去更让我心生不忍。奶奶像个孩子看见大人要出门似的纠缠不舍,无论怎么说,她都耍横使赖般地紧拽住我的衣后襟不撒手。拉扯缓行到了门口,奶奶满眼泪水,母亲掰扯掉她的手,她又扯拽住,母亲颇使了些力气拍打掉她的手,她却踉跄着前行一大步堵在门口,母亲赶紧架住她颤巍巍站定。我含着泪说:“奶奶,现在我们就玩木头人——我们都是木头人,谁也不许动。”奶奶微微颔首,汪在眼里的泪落下来。我狠心转身,撒开步子近乎残忍地迈动了第一步,逃也似地离去……
⑪直到走出村口,我回身看着老屋的方向,我想到年迈的奶奶呆坐在圈椅上,望着门口,屋檐低矮,阳光里弥漫着焦糊的味道。黑白照片里才有的经年发黄般的温馨记忆,让我泪水模糊了双眼。老屋已显出岁月难掩的沧桑,那些缝隙虽然被干枯的丝瓜秧遮盖住,但是阔大的院落里却藏着曲终人散后的孤寂与凄凉。生命中曾经拥有的,都会执著地显露出来。生命中不曾拥有的,也会如影随形般的俱来。
⑫一阵冷风袭来,我战栗着,顿生风吹油尽灯枯前的恍惚,奶奶九十多岁了,父母也七十多岁了,我却不能常在跟前,我感到了撕裂般的疼痛。
⑬而这疼痛让我一次次回首看着,在身后逐渐消失的村庄。
(选自2014年3月《人民日报》副刊,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