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张嘉佳
听歌,像私人的时代记录。在你丢弃的陈旧电脑中,曲库反复循环的那首,应该陪伴了最阴冷的时光。
茅十八这人生活中安静沉默,连打电话都基本只有三个字:“喂。嗯。拜。”
我跟茅十八的友谊一直维持着,2009年一块儿自驾去稻城亚丁。他带着女朋友荔枝,开到冲古寺,景色如同画卷,层峦叠嶂的色彩扑面而来。
我知道茅十八的打算,他紧张得发抖。
他跪在荔枝面前,说:“荔枝,你可以嫁给我吗?”才一句话,刚过逗号,他就哽咽了。
荔枝说:“怎么求婚也不多说几句,你真够惜字如金的。”茅十八一边抽泣,一边说:“荔枝,你可以嫁给我吗?”荔枝说:“好的。”
茅十八给荔枝戴戒指,荔枝偷偷擦了擦眼泪。我和其他两个朋友冒充千军万马,声嘶力竭地欢呼打滚。
2010年荔枝生日,茅十八送的礼物是个导航仪。大家很震惊,这礼物过于奇特,难道有什么寓意?
茅十八羞涩地说,他鼓捣了一个多月,把导航仪的语音文件全部换掉了。我兴奋万分,逼着荔枝开车,一起检验茅十八的研究成果。
在开车兜风的过程中,导航仪废话连篇,带着南京口音:“完蛋,前面有摄像头。这盘搞不定喽,找不到你想去的地方。大哥你睡醒没有,这地址错的啵?”
突然等一个红灯,导航仪里茅十八严肃地说:“手刹还拉好了?万一倒溜怎么办?你不要按喇叭,按喇叭搞什么啊,前头是个活闹鬼的话马上来干你,你又干不过他,老老实实等不行吗,哦,你没按喇叭,算我没讲……”
大家乐不可支,荔枝笑得扶着脑门,说:“你平时不吭声,怎么录音啰唆成这样?”
茅十八说:“上次去稻城,你不是嫌导航仪太古板,不够人性化吗,我就改装了一下,以后开车你就不会觉得无聊了。”
荔枝拿起导航仪,随便一按,导航仪尖叫:“你不会是想关掉我吧,我又没犯法,你关,你关,回头我不做导航仪了,换根二极管做收音机,你咬我啊……”
所有人叹服。
2011年,茅十八和荔枝分手。
荔枝把茅十八送她的所有东西装个盒子,送到我的酒吧。
我说:“茅十八还没来,在路上,你等他吗?”荔枝摇摇头,说:“不等啦,你替我还给他。”我说:“他有话想和你说的。”“无所谓了,他一直说得很少。”“荔枝,真的就这样?”
荔枝走到门口,没回头,说:“我们不合适。”“保重。”“保重。”
那天茅十八没出现,我打电话他也不接。去电子城找到他的柜台,旁边的老板告诉我,他好几天没来做生意了。
过了段时间,在一家小酒馆偶尔碰到,他喝得很多,面红耳赤,眼睛都睁不开,问我:“张嘉佳,你去过沙城吗?”
我想了想:“是指敦煌?”他摇头说:“不是的,一座奇怪的城市,里面只有沙子。”我说:“你喝多了。”
他趴在桌上睡着了。那是他在这座城市喝的最后一杯酒。
就这样,荔枝的纸箱子放在我的酒吧,茅十八从来没有勇气过来拿。
有天店长坐我的车回家,拿个导航仪出来玩,我看着眼熟,店长撇撇嘴说:“乱翻翻到的。”
她一开机,导航仪发出茅十八的声音:“没得电了你还玩。”
我打电话给茅十八:“喂,东西要不要?”茅十八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要了,明天回老家泰州。”“回去干吗?”“家里在新城商业街替我租了个铺子,我回去卖手机。”
我忽然心里有些难过,不知道应该安慰,还是鼓励,刚想挂手机,茅十八说:“卖手机挺好的,万一碰到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成就一段姻缘,人生美满。”
他自己笑了一下,那声轻轻的笑,带着说不清的疲惫。
我说:“你加油。”“保重。”“保重。”
2012年8月,我心情糟糕,开车往西,在成都喝了顿大酒,次日突发奇想,打算去稻城看看。
虽然只有一个人,但开着导航仪,沿途听茅十八的絮絮叨叨,一会儿“跑那么快,掉沟里面我又不能帮你推”,一会儿“一百米后左拐了,你慢点儿”,倒也不算寂寞。
我觉得茅十八真是天才,电量报警亮红灯,导航仪疯狂地喊:“没得电了没得电了,你给点儿电啊!”
我差点儿笑出来,赶紧插电源。
翻过折多山、跑马山、海子山、二郎山,想看牛奶海和五色海的话,要自己爬上去。我觉得很累,于是带着导航仪徒步,驻足冲古寺。绿的草、蓝的水、红的叶、白的山,我看着这一场秋天的童话发呆。
导航仪突然“嘟”的一声响了。那声音不再带着方言,而是字正腔圆,是茅十八努力地说着普通话,被我们嘲笑过的普通话。
从第一句话开始,我拿着导航仪的手,就不停颤抖。
茅十八说:“荔枝,你又到稻城了吗?这里定位是冲古寺,我向你求婚的地方。抵达这个目的地,我就会对你说:因为是最蓝的天,所以你是天使。你降临到我的世界,用喜怒哀乐代替四季,微笑就是白昼,哭泣就是黑夜。”
“我喜欢独自一个人,直到你走进我的心里。那么,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不喜欢独自一个人。”
“我想分担你的所有,我想拥抱你的所有,我想一辈子陪着你,我爱你,我无法抗拒,我就是爱你。”
“荔枝,我在想,当你听到这段话的时候,是我们结婚一周年呢,还是带着小宝宝自驾游呢?”
“我站在那一天的天空下,和今天的自己,一起对你说,荔枝,我爱你。”
听着导航仪里茅十八的声音,我的眼泪涌出眼眶。
那一天在云影闪烁的山坡上,草地无限柔软,茅十八跪在女孩前,说:“荔枝我爱你。”
今天在云影闪烁的山坡上,草地无限柔软,茅十八的影子跪在女孩的影子前,说:“荔枝我爱你。”
这里无论多美丽,对茅十八和荔枝来说,都已经成为沙城。
一个人的记忆就是座城市,时间腐蚀着一切建筑,把高楼和道路全部沙化。如果你不往前走,就会被沙子掩埋。
沙城,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它只是你的记忆。
偶尔梦里回到沙城,那些路灯和脚印在视野中逐渐清晰,而你无法碰触,一旦双手陷入,整座城市就轰隆隆地崩塌。把你的喜笑颜开,把你的碧海蓝天,把关于我们之间所有的影子埋葬。
如果你不往前走,就会被沙子掩埋。所以我们泪流满面,步步回头,可是只能往前走。
我从你们的世界路过,可你们也只是从对方的世界路过。
哪怕寂寞无声,我们也依旧都是废话流,说完一切,和沉默做老朋友。
(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