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质上,文学属于个体大脑不受外力支配的前提下独自酿制的蜜汁,其主观化的特征极为显著。在纸面上起伏跌宕的山川地理和人情世故,无一不是源自作者的目之所睹、耳之所闻、心之所想。哪怕作者再标榜自己笔下之所写何其客观,也无不隐匿着或明或暗的个人化的价值判断。
虎是画笔画出来的虎,不是照相机照出来的虎。既然为作画,就难免要把自己对虎的理解和看法扩而大之,把对生命的祈愿、对理想的诉求、对世情的解析等诸多元素融入画面之中,以达到托物言志之目的。既然主观才是孕育文学的母体,那么就意味着在散文写作中,作为主观的作者,必须全身心地投入,正所谓“我手写我心”。有感染力的散文,一定历经作者情感的泽润、灵魂的孵化、理智的锻造,既含有人性温暖,又具有人文思想,哪怕是呐喊和悲鸣,也犹如杜娟啼血,刺痛人的心扉。
然而,戴一副散文的面具,不一定就是真正的散文。业已存在的事实是,由于受到外部因素步步紧逼的挤压,越来越多的散文投其所好地正在向着“转基因”的方向掉头,且欣然而陶醉。散文里的“苏丹红”愈发地超标,致使太多的散文呈现出非散文化的特征。非散文化的散文洪水漫灌地涌入散文的队列,貌似是在为散文添丁,其实是在给散文掘墓。马厩里混入密集的鹿,挤得马无处立足、节节后退,最终的结果,也许马厩就被偷梁换柱成了鹿厩,不再与马有关。非散文化的散文,像膨化功能强大的酵母,一旦潜入散文的肌体,就会偷换散文的骨血,榨干散文的精髓,扭曲散文的灵魂,最终导致散文基因的彻底篡改。
散文之所以非散文化,其中的一个主因,在于散文写作中主体与客体的角色错位。本该忠于职守的主体,袖手旁观于散文之外,把散文的方向盘拱手让给了客体,使本应主体占据主导地位的散文,受制于客体的摆布:以别人的视觉作为自己的视觉,以别人的判断作为自己的判断,以别人的结论作为自己的结论。而主体之所为,不过是为客体业已竣工和完工的家具和墙面,施之以后续的抛光打蜡和粉刷油漆。同时,主题先行也是散文非散文化的原因。把某一个概念或某一个热点,子以策略化的文学包装,为其插上文学的花翎,涂上文学的口红,就敢堂而皇之地以散文自居。这等散文所犯的大忌,就是主题先行。主题先行的问题,在20世纪80年代,作
为沉痛教训之一被文学界反思和否定。生活是化妆的生活,事实是补缀的事实,仅仰仗于移花接木的嫁接术,就化鸡为凤,化腐朽为神奇,如此,必然陷入辽辑的捉襟见肘。此类作品也许字词一团锦绣,但帽下无头、肉中无骨,活活一具檬皮人而已,腹内空空,言之无物。不是自己的思考,亦不是自己的感受,缺乏对生活刻骨铭心的切肤体验,依赖于某份材料或道听途说,就想写出触及人灵魂的篇章,无异于缘木求鱼。
不是概念不能与散文握手,也不是热点不能与散文联姻,问题的根本倒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如何写。先有事实还是先有结论?是带着结论去拼凑事实,还是透过事实去得出结论?诸如此类的常识,值得散文的参与者澄清和思忖。走马观花,浮光掠影,把广告当成生活的本相大肆渲染,做表面文章,是一种层次;挖掘生活的纹理,解析生命的情状,透析命运的沉浮,是一种境界。
深谙散文之道的人都知道,散文的生命力与“真”字紧密相连。经典意义上的散文,生活的逼真、事实的翔实、情感的真挚等构成要件,须悉数到位,缺一不可。一经或缺,散文的品质与寿命就会大打折扣——散文,再也不是血肉之躯、灵魂之所,不过是挂在橱窗里轻飘而华美的睡袍而已。
(摘编自安黎《散文创作中主体与客体的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