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一:
对比于中国传统的思想,奥玛·珈音的许多表现都是“似曾相识”的。奥玛·珈音的诗意,使我想起孔子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使我想起庄子说的“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从而联想到李白的“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所谓“淡漠的悲哀”,到底是有的。《鲁拜集》有另一方面对于我是新鲜的,这熟识与新颖的汇合就是《鲁拜集》吸引力的来源。我意识到新颖的方面,是一个数理学者的观点、信仰和感情。精通天文和数学的奥玛·珈音一定意识到,宇宙的规律可以探知,并可以用严密而美妙的数学方式表示出来。研究自然科学的人,都靠着一个不可少的信仰来鼓动及支持探索需要的苦功─宇宙的真理是简单而美妙的;更根本一层的规律,更显得简单而美妙。这个信仰有宗教的力量,因而有感情的成分。
从另一方面说,研究科学者也是人,也经历体味到人事的复杂、命运的渺茫和人生的脆弱。他最高的逻辑告诉他,不管他剥去了多少层宇宙的秘密,不管他能多精密地计算天体的运动,物体的性质,他永远不能了解自己,永远不能了解人生最关键的问题:人生的目的是什么?生死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这些问题需要能满足心灵的答案,主观的答案。这是客观科学不可能供给的。一般人当然同样地有这些疑问,也同样地找不到答案。所不同的是,研究科学者知道数学在科学范围内的伟力。他有过求答成功的经验,因而树起一个比一般人较高的绳衡答案的标准。他深信宇宙是庄严,美妙,有一定法则的,但是人的死生问题是一扇永远打不开的门,这就是奥玛·珈音“淡漠的悲哀”的起源。
(摘编自黄克孙《鲁拜集·序》)
[注]奥玛·珈音,波斯著名诗人、天文学家和数学家,亦为《鲁拜集》的作者。
材料二:
自然,不仅是陶渊明的人生旨趣,也是其诗歌的总体艺术特征。他作诗不存祈誉之心,生活中有了感触就诉诸笔墨,既无矫情也不矫饰。他说:“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五柳先生传》)又说:“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饮酒序》)由此可见他的创作态度。陶诗的声吻和节奏,舒缓而沉稳,给人以蔼如之感。陶诗多用内省式的话语,坦诚地记录了他内心细微的波澜,没有夺人的气势,没有雄辩的力量,也没有轩昂的气象,却如春雨一样慢慢地渗透到读者的心中。他的诗不追求强烈的刺激,没有浓重的色彩,没有曲折的结构,纯是自然流露,一片神行。但因其人格清高超逸,生活体验真切深刻,所以只要原原本本地写出来就有感染力。正如宋人黄彻所说:“渊明所以不可及者,盖无心于非誉、巧拙之间也。”
陶诗的一大特点也是他的一种开创,就是将日常生活诗化,在日常生活中发现重要的意义和久而弥淳的诗味。在他以前,屈原、曹操、曹植、阮籍、陆机等等都着重于关乎国家政治的题材,陶渊明着重写普普通通的生活,用家常话写家常事,写得诗意盎然。
具体地说,陶诗的艺术特色可以概括为“情、景、事、理的浑融”。陶渊明描写景物并不追求物象的形似,叙事也不追求情节的曲折,而是透过人人可见之物,普普通通之事,表达高于世人之情,写出人所未必能够悟出之理。陶诗重在写心,写那种与景物融而为一的、对人生了悟明彻的心境。他无意于模山范水,也不在乎什么似与不似,只是写出他自己胸中的一片天地。陶诗发乎事,源乎景,缘乎情,而以理为统摄。在南风下张开翅膀的新苗,伴随他锄草归来的月亮,依依升起的炊烟,不嫌他门庭荒芜重返旧巢的春燕,在中夏贮满了清阴的堂前林,床上的清琴,壶中的浊酒,都已不是寻常的事物,它们既是客观的又是体现了诗人主观感情与个性的,既是具象的又是理念的。《拟挽歌辞》(其三)便是情景事理四者浑融的佳作:
荒草何莽莽,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馀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首诗先写亲友为自己送葬的情事,“荒草”、“白杨”烘托出悲凉的气氛。然后说人皆有死,谁也不能避免,而一个人的死去对活着的人来说并无太大的影响,不必过于执着。最后两句以理语作结,统摄了全诗。死亡是人的一大困惑,这个困惑被陶渊明勘破了。
陶诗中的“理”不是抽象的哲学说教,而是在生活中亲自体验到的,其中包涵着生活的情趣。陶诗表现了他对宇宙和人生的认识,是探求其奥秘和意义的结晶,而这一切又是用格言一样既有情趣又有理趣的语言表现的,取得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清人潘德舆说陶渊明“任举一境一物,皆能曲肖神理”,是中肯之论。
(节选自《陶诗艺术及其渊源》,袁行霈《中国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