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万年稻源
赵丽宏
一颗小小的黑色稻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这是一颗完整的米粒,米粒上精致的细纹清晰可见,可是它已经炭化,已经穿越了万年时光。在人类的博物馆中,这是一件最不起眼的展品,但它吸引了所有访问者的目光。因为,这颗炭化的稻米,有一万年的历史。
这是浙江浦江的上山遗址博物馆。陪我来参观的,是考古学家蒋乐平。上山遗址博物馆中,保留着当年的考古现场。起伏不平的土层中,到处是发掘过的坑坑洼洼。蒋乐平和他的同事们,在这些坑坑洼洼里小心翼翼地拨开岁月的沙尘,让一件又一件见证历史的万年古物展陈在人们面前。
很多年前,浙江河姆渡发现了七千年前人类种植水稻的痕迹,当时曾成为重大新闻。上山遗址被发现时,还无法确定年代。这个被人称为上山堰的地方,埋藏着很多古人生活的遗迹。考古学家们发现,这里出土的陶器,多为夹炭陶,陶土中掺杂着许多稻壳。出土的古物中,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磨石,还有很多石球石棒。这些,似乎都在证明,在这里生活的古代人类,已和稻谷结缘。夹炭陶片被送到北京大学测年分析。结果让蒋乐平吃惊,也让他兴奋:上山出土的陶器,历史超过一万年!而这些一万年前的陶土中,掺和着密集的破碎稻壳。蒋乐平深知这发现的意义,为追踪这些碎稻壳的由来,于是他动手实验。蒋乐平想那些类似磨盘的大石块与石球石棒,和稻谷有什么关系?他将适量稻谷放到上山出土的磨盘上,然后用一根石棒进行挤压搓磨。做这些动作时,蒋乐平觉得自己就是一万年前的上山先民,也许当年,他们就这样使用这些石头的工具,金黄的稻谷就这样在磨盘和石棒间被反复搓磨。五分钟后,他随意抓出一把经过搓磨的稻谷做统计,结果发现,被脱壳后保持完整的米粒有四百九十二颗,碎为半粒的一百二十颗,被碾碎的一百颗,未脱壳的只有四十四颗。这些石磨石棒,可能是上山古人为稻谷脱粒的优良工具。更重要的是,经过科学的分析,上山遗址出土的夹炭陶中的稻谷遗存,有人工栽培的特征。这些稻谷,可能已不全然是荒原中的野生植物,而是经过了人类的驯化和培植,正逐渐化为大地上的农作物,成为人类赖以生存的粮食。
一个残缺的大口陶盆,一颗小小的稻粒,一块磨盘,一根石棒,一个被揭示的古人村落遗址,成为考古的钥匙,埋藏多年的秘密被发现。上山遗址的发现,印证着先民万年前的智慧和勤劳。上山遗址,是人类走向文明道路上的一个深深的脚印。
在浦江,已经建起了一个造型质朴却内涵丰富的上山遗址博物馆。博物馆坐落在一大片稻田之中,当年的考古现场,被保留在博物馆的大厅里。在这里,能看到上山人用过的各种陶器。大大小小的陶罐上,可以依稀看到神秘的图案,那是一些寄托着飞扬神思的点和线条。还有石头做成的工具,磨盘、石球、石刀、石锤、石凿。而博物馆的中心焦点,是那颗黑色稻粒。在射灯的映照下,小小的万年古稻熠熠闪亮,如钻石,如乌金,牵动着参观者的思绪,让人的联想穿越时空,飞向遥远的古代。
上山遗址博物馆门口,有袁隆平的题词:“万年上山,世界稻源。”上山遗址的重大发现,使这位被誉为“世界杂交水稻之父”的科学家深感欣喜,于是挥毫写下这八个字。
正是晚秋时分,风中已有寒意。但上山博物馆周围的一大片稻海,却在天地间蔓延着耀眼的金黄。沉甸甸的稻穗在风中点头,那是沉浸于丰收欢悦的微笑。稻田中,我看到一些装束简朴的农民在劳作,有人在车水,有人在弯腰收割,也有人牵着牛走在田间。走近细看,原来是一组组不动的雕塑。这也是博物馆的一部分。
视线越过上山的稻田,可以看到浦江的仙华山。浦江友人告诉我,在仙华山上,有一些神奇的岩石,上面有远古的神秘雕刻,这些岩雕的年代和成因,至今仍是谜。离开上山遗址,友人带我上了仙华山。在苍茫暮色中,我看到了那些隐匿在荒草中的神奇岩石。岩石上的浮雕,不是文字,也不是具体的物象,而是一些奇怪的符号,如一个个圆睁着或者微逢着的巨眼。神秘的眼神中,有惊奇,有诘问,有沉思,有疑惑。无论是烈日当头,还是夜色弥漫,无论是冰雪覆盖,还是风雨交加,这些眼睛永远在石头上睁着,默默遥望着无垠的苍穹。我想,这些浮雕,会不会和驯化了野生稻的上山人有着某种关联?相信我们的考古学家终有解密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