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老妻
冯飘才
他俩又吵架了。
可是今天的架吵得空前厉害,起因很平常,不过是老婆子把晚饭烧好了,老头几还趴在桌上通烟嘴,弄得纸块呀,碎布条呀,粘着烟油子的纸捻子呀,满桌子都是。老婆子催他收拾桌子,老头儿偏偏不肯动。老婆子便像一般老太太们那样叨叨起来。老婆子的唠唠叨叨是通向老头儿肝脏里的导火线,不一会几就把老头儿的肝火引着了。两人互相頂嘴,翻起对方多年来一系列过失的老账,话愈说愈狠。老婆子气得上来—把夺去烟嘴塞在自己的衣兜里,惹得老头几一怒之下,把烟盒扔在地上,还嫌不解气,手一擦, 又将烟灰缸子打落地上,还抓起来上沏满热茶的大瓷查,用力摔在地上,老婆子吓得一声尖叫,看着满地碎瓷片和溅在四处的水溃,老婆子气得冲着老头儿大叫:“离婚!马上离婚!”
同样的怒火也在老头儿的心里燃烧着。只见他嘴里一边像火卒喷气那样不断发出声音,一边冲到门口,猛拉开门跑出去,还使劲带上门,好似从此一去就再不回来。老
婆子火气未消,站在原处,面对空空的屋子,一种伤心和委屈爬上心头。她想,要不是自己年轻时得了那场病,她会有孩子的,她可以同孩子住去,何必跟这愈老愈执拗、愈急躁、愈混账的老东西生气?
不知为什么,他们每次吵架过后两小时,心惰就非常准时地发生变化,像刚才那么点儿小事还值得吵闹么?——她每次吵过架冷静下来时都要想到这句话。可是……老头儿总该回来了:他们以前吵架,他也跑出去过,但总是一个小时左右就悄悄回来了。但现在已经两个小时仍没回来。外边正下大雪,老头儿没戴帽子、没围围巾就跑了,外边地又滑,瞧他临出门时气冲冲的样子,别不留神滑倒捭坏吧?想到这儿,地竟在屋里待不住了,起身穿上外衣,从挂衣钩儿上摘下老头儿的图巾、棉帽,走出了房子。
雪下得正紧,雪是夜的对比色,好像有人用一支大笔蘸足了白颜色,把所有树枝都复勾一遍,使婆娑的树影在夜幕上白绒絨、远远近近、重重叠叠地显现出来。于是这普普通通、早已看惯了的世界,顷刻变得雄浑、静穆、高洁,充满活鲜鲜的生气了。
她一看这雪景,突然想到她和老头儿的一件遥远的往事。五十年前,他们在一个学生剧团。她的舞跳得十分出众。每次排戏回家晚些,他都顺路送她回家。她记得那天也是下着大雪,两人踩着雪走,也是晚上八点来钟,在沿着河边的那段宁静的路上,他突然仿佛抑制不住地把她拉到怀里去。她猛地推开他,气得大把大把抓起地上的雪朝他扔去,直打得他浑身上下像一个雪人。他们的恋爱就这样开始了一从一场奇特的战斗开始的。
多少年来,这桩事就像一张画儿那样,分外清楚而又分外美丽地收存在她心底。每逢下雪天,她就不免想起这桩醉心的往事。年轻时,她几乎一见到雪就想到这事:中年之后,她只是偶然想到,并对他捉起,他听了都要会意地一笑,随即两人都沉默片刻,好像都在重温旧梦。自从他们步入风烛残年,即使下雪天气也很少再想起这桩事。但为什么今天它却一下子又跑到眼前,分外新鲜而又有力地来撞她的心?
可现在她多么希望身边有一只手,希望老头儿在她身边!
真幸运呢!她这么老,还有个老伴。四十多年如同形影,紧紧相随。尽管者头儿爱急躁,又固执,不大讲卫生,心也不细,却不失为一个正派人,一辈予没做过一件亏心的事,一副直肠子,不懂得与人记仇记恨……她愈想,老头儿似乎就愈可爱了。
她在雪地里走了一个多小时,老头儿仍不见,雪却稀稀落落下小了。只有先回去了,看看老头儿是否已经回家了。将要推开屋门时,她心里默默地念叨着:“愿我的老头儿就在屋里!”
屋门推开了,啊!老头儿正坐在桌前抽烟。地上的瓷片都扫净了。炉火显然给老头儿捅过,呼呼烧得正旺。顿时有股甜美而温暖的气息,把她冻得发僵的身子一下子紧紧地攫住。她还看见,桌上放着两杯茶,一杯放在老头儿跟前,一杯放在桌子另一边,自然是斟给她的……老头儿见她进来,拾起眼看地一下,跟着又温顺地垂下眼皮。
她站着,好像忽然想到什么,伸手从衣兜里摸出刚才夺走的烟嘴,走过去,放在老头跟前。什么话也没说,赶紧去给空着肚子的老头儿热莱热饭,还煎上两个鸡蛋……
(节选自《冯骥才小说》,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