嘱咐
孙犁
太阳落到西边远远的树林里去了,远处的村庄迅速地变化着颜色。水生望着树林的疏密,辨别自己的村庄。家近了,就要进家了!家对他不是吸引,却是一阵心烦意乱。他想起许多事。父亲确实的年岁忘记了,是不是还活着?父亲很早就有痰喘的病。还有自己的女人,正在青春,一别八年,分离时她肚子里正有一个小孩子。房子烧了吗?
黄昏时候,他走到了自己的村边,他的家就住在村边上。他在门口遇见了自己的女人。她正在那里悄悄的关闭那外面的梢门。水生亲热地喊了一声:“你!”
女人一怔,睁开大眼睛,咧开嘴笑了笑,就转过身抽抽搭搭地哭了。水生看见她脚上那白布封鞋,就知道父亲准是不在了。水生把门掩好说:“不要哭了,家去吧。”他走进屋里,女人从炕上拖起一个孩子来,含着两眼泪水笑着说:“来,这就是你爹,一天价看见人家有爹,自己没爹,这不现在回来了。”说着已不成声音。那孩子从睡梦中醒来,好奇地看着这个生人,这个“八路”。水生抱了孩子一会,说:“还睡去吧。”女人安排着孩子睡下,盖上被子。
女人说:“你想过家吗?”
“想过。”
“在什么时候?”
“闲着的时候。”
“什么时候闲着?…”
“打过仗以后,行军歇下来,开荒休息的时候。”
“你这几年不容易呀?”
“嗯,自然你们也不容易。”水生说。
“嗯?我容易,”她有些气愤地说着,把饭端上来,放在炕上。“爹是挺不容易的一个人,他不能看见你回来……”她坐在一边看着水生吃饭,看不见他吃饭的样子八年了。水生想起父亲,胡乱吃了一点,就放下了。
孩子睡着了,睡得是那么安静,那呼吸就像泉水在春天里的阳光里冒起的小水泡,愉快的升起,又幸福的降落。女人一直呆望着孩子的脸。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孩子好像是从别家借来的,好像不是她生的,不是她在那潮湿闷热的高粱地里,在那残酷的“扫荡”里奔跑喘息,丢鞋甩袜抱养大的。她好像不曾在这孩子身上寄托了一切,并且在孩子的身上祝福了孩子的爹:“那是远远的人,早一天胜利回来吧!一家团聚。”好像她并没有常常在深深的夜晚醒来,向着那不经事的孩子,诉说着翻来覆去的题目:
“你爹哩,他到哪里去了?打鬼子去了……他拿着大枪骑着大马……就要回来了,把宝贝放在马上……多好啊!”
现在,丈夫像从天上掉下来,她好像想起了过去的一切,还编排那准备了好几年的话,要向现在已坐到她身边的丈夫诉说了。
“你能猜一猜我们想你的那段苦情吗?”
“猜不出来。”水生笑了笑。
“我们想你,我们可没有想叫你回。那时候日本人,就在咱村边儿。可是在黑夜,一觉醒了,我就想:你如果能像天上的星星在我眼前晃一晃就好了。可是能够吗?”
从窗户上那块儿小小的玻璃上结起来冰花,夜深了。水生说:“明早就要去参加保卫晋中平原的战斗。”
女人呆了。她低下头去,又无力的仄在炕上。过了好半天,她说:“那么就赶快休息休息吧,明天我撑着冰床子去送你。”
鸡叫三遍,女人就先起来给水生做了饭吃。这是一个大雾天,地上堆满了霜雪。女人把孩子叫醒,穿的暖暖的,背上冰床,锁了梢门,送丈夫上路。
在河边,他们上了冰床。水生坐上去,抱着孩子,用大衣给她包好脚。女人站在床子后面,撑起了杆。女人是撑冰床的好手,她逗着孩子说:“看你爹没出息,当了8年八路军,还得叫我撑冰床子送他。”她轻轻地跳上冰床子后尾,像一只雨后的蜻蜓爬上草叶。轻轻用杆子向后一点,冰床子前进了,像离开了强弩的箭,摧起的冰屑,在它面前打起团团的旋花。
太阳从冰面上生出来,冲开了雾,形成一条红色的胡同,铺到这里来,照在冰床上。女人说:“爹活着的时候常说,水生出去是打开一条活路,打开了这条活路,咱们就得活,不然我们就活不了了。八年,他老人家焦愁死了。国民党反动派又要和日本一样,想把我们活着的人完全逼死!”
“你应该记着爹的话,向上长进,不要为别的事情分心,好好打仗。8年过去了,时间不算太长,只要你还在前方,我等你到死。”
在被大雾笼罩,杨柳树环绕的丁家坞村边,水生下了冰床。
女人忍着眼泪,笑着说:“快去你的吧。记得好好打仗,快回来,我们等着你的胜利消息。”
一九四六年河间(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