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小景
沈从文
三月间的贵州深山里,雨总是特别多,快出嫁时乡下姑娘们的眼泪一样。春雨落后,大小路上烂泥如膏,各处有崩坏的土坎,各处有挨饿太久全身黑区区的老鸦,许多小屋子里,都有面色惟悴的妇人,望到屋檐外的景致发愁。
官路上,这时节正有多少人在泥里雨里奔走。有送递文件的公门中人,有向远亲奔差事的人,有骑了马回籍的小官,有正行法事的男女巫师。最多的是小商人,长年从不休息,在这官路上来往。
春雨一落后,路上难走了。于是许多路旁的小客舍里,天黑前都有了商人落脚。
有一天,有那么两个人,落脚到一个孤单的客栈里。
他们因为在路上耽误了些时间,掉在大帮商人后面,落雨天气照例昏黑又极早,所以不到黄昏,两人就停顿下来了。
主人是一个孤老,头发全是白的,走路腰弯弯的如一匹白鹤。今天是他的生日,这老人白天一个人还念叨着生日,想不到晚上就来那么两个客人了。
两个客人一面洗脚,一面就问有什么吃的。
这老人站到一旁好笑,说:“除了干豇豆,什么也没有了。”
年轻那个商人说:“你们开铺子,用豇豆待客吗?”
“平常有谁肯到我这里住?到我这儿坐坐的,全是接一个火吃一袋烟的过路人。我这干豇豆本来留着自己吃的,你们是我这店里今年第一个客。对不起你们,马马虎虎凑乎吃一顿吧。我们这里买肉,远得很,隔寨子还有二十四里路,下了雨路也走不得。”
门外边雨渐渐已止住了,天上有些地方云开了眼,云开处皆成为桃红颜色,在黄昏里明媚如画,看那样子明天会放晴了。
坐在门边的主人,好像十分快乐,像小孩子的神气自言自语说着:“晴了,晴了,我昨天做梦,也梦到天会晴。”有许多乡下人,在落春雨时都只梦到天晴,所以这时节,定也有许多人,在向另一个人说他的梦。
他望着客人把脚洗完了,赶忙走到房里去,取出两双鞋子来。那个年轻一点儿的客,一面穿鞋一面说:“怎么你的鞋子这样同我的脚合适!”
年长商人就笑了:“这兆头是中在你讨媳妇的,我应当喝你的喜酒。”
“我媳妇还在吃奶咧。”两人于是大声笑着。
那老人在旁边听到客人的调笑,也笑着。但这两双鞋子,却是他在冬天刚死去的儿子的。两个商人正谈到家庭儿女的事情,年轻人看到老头子孤单单地在此住下,生了好奇的心。
“老板,你一个人在这里住吗?”
“我一个人。”说了又自言自语似的,“唉,就是我一个人。”
“你儿子呢?”
这老头子正因为想到死去的儿子,有些地方很同面前的年轻人相像,本来要说“儿子死了”,又改口说:“儿子上云南做生意去了。”
两个商人穿了鞋子,到门边凳子上坐下。
他们望到门外黄昏景致,望到对过路旁一些小小菜圃,油菜花开得黄澄澄的,好像散碎金子。
黄昏景致更美丽了,晚晴正如人病后新愈,柔和而十分脆弱,仿佛在微笑,又仿佛有种忧愁,沉默无言。
这时老板在屋里,本来想走出去,望到两个客人用手指点对面菜畦,以为正指到那个土堆,就不出去了。那土堆下面就埋着他的儿子,是在这人死过一天后,老年人背了那个尸身,埋在自己挖掘的土坑里,再为他加上二十撮箕生土做成小坟,留下个标志的。
慢慢地夜就来了。
屋子里已暗得望不分明物件,在门外边的两个商人,回头望到灶边一团火光,老板却痴坐在灶边不动。年轻人就喊他点灯。这老人近来一到夜时就睡觉,不用灯火有两三月了。
吃过晚饭后,老人就在锅里洗碗,两个商人坐在灶口前,把干松枝塞到灶肚里去,看那松枝着火时,訇然一轰,觉得十分快乐。
洗完了碗,只一会儿,老头子就说,若客人不睡,他想先睡。说是要睡,已走到自己房里睡去了,不过一会儿,却又走出来,说是不想就睡,傍着两个商人一同在灶边坐下了。
吃过晚饭后,老人就在锅里洗碗,两个商人坐在灶口前,把干松枝塞到灶肚里去,看那松枝着火时,訇然一轰,觉得十分快乐。
洗完了碗,只一会儿,老头子就说,若客人不睡,他想先睡。说是要睡,已走到自己房里睡去了,不过一会儿,却又走出来,说是不想就睡,傍着两个商人一同在灶边坐下了。
几个人谈起话来。他们问他有六十几,他说应当再加十岁去猜,又问他住到这里有多久,他说并不多久,只二三十年。他们问他还有多少亲戚,他就像在哄骗自己,把一些多年来已毫无消息的亲威一一数着,且告诉他们,这些人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他们问他那个上云南做生意的儿子,要多久回来一次,他打量了一下说:“冬天快过年了回来次,还送了云南出的大头菜。”
说了许多他自己都不甚明白的话,为什么有那么多话可说,使他自己也觉得今天有点奇怪。平常他就从没有想到那些亲戚熟人,也从不想到同谁去谈这些事,但今天是不必谈到的也谈到,近于自慰的谎话也说了很多。到后,商人中那个年长的,提议要睡了,这侄儿却以为时间还太早了一点,托故他还不消化,要再缓一点。因此年长商人睡后,年轻商人还坐到那条板凳上,又同老头子谈了许久闲话。
到末了,这年轻商人也睡去了,老头子一面答应着明天喊叫他们早起,一面还是坐在灶边,望着灶口的闪烁火光,不即起身。
第二天天明以后,他们起来时,屋子还黑黑的,到灶边去找火媒燃灯,稀奇得很,怎么老板还坐在那凳上,什么话也不说。开了大门再看,才知道这人半夜里死了。
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
(有删改)